第五十四章自我批评大会

刘文秀哭得厉害。

简悦懿赶紧上前询问:“怎么了,秀秀?怎么哭了?”

刘文秀看到好友来了,直接扑到她怀里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悦,我……呜呜呜……对不起我爸……呜呜呜……”

她情绪激动,简悦懿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原来她是听到广播站念诵《伤痕》才哭的。如同《伤痕》里的女主角一样,她也曾对自己的父亲做过极为不孝的事。

她父亲在解放前,是一个资本家的大少爷。在留洋学习时,因为祖国羸弱而受到诸多白眼与不公待遇。有一回,与同学一起上歌剧院时,到了院门口,看到“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时,全身血液都愤怒得燃烧起来。

第二天,他就放弃学籍归国,寻到各种以振兴祖国为终极目标的组织,誓要以自己的双手参与到令祖国崛起的伟业中。经过衡量,他选择并加入了我们可敬的党组织,不顾个人安危地做了许多地下工作。

在他父母因战火硝烟而逝世后,他悲愤不已,把所有钱财都捐给了组织……在他看来,只有我们党才能拯救不断在内乱中消耗的祖国,也才能真正还黎民百姓一片安稳的天空。

可惜的是,这样一位留过洋的人,他曾在国际上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哲学思想和政治理论。听得越多,自己越能辩证地吸收各派理论中有益的部分,也就越不容易受某种极端思潮的影响。

于是,不肯被激进的极左思潮影响的他,就这样被打成了右派。而刘文秀也因父亲的关系,被喊成了“狗崽子”。

当时只有十二岁,思想还极度不成熟的刘文秀,从高干子女一下子跌入深渊,变成“狗崽子”,根本无法接受。她不敢相信父亲竟然会公开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表示同情,也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说“资本主义并非完全是不好的,我们其实可以借鉴它好的那一面”。

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竟然会赞同资本主义?

有一天,被同学用臭鸡蛋砸得满头满脸都是黏液的刘文秀,回家之后跟父亲爆发了第一场争吵。

“你自己就是出生于万恶的资本家家庭的!所以你才会为资本主义说话!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有一个脑子里长了资本主义大毒瘤的父亲!我恨你!”

当时,她父亲脸色惨白,满脸的绝望。

然而处于伤心和痛苦中的她,根本顾不上父亲的伤痛。

她转身冲出了自己的家。

后来,当她父亲挨批时,人们把她也扯到了台上。她觉得丢脸极了,哭着给他跪下,叫他承认错误,不要再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说话了。

她记得父亲当时两眼空洞地问她:“我能承认什么错误?承认知识分子全都不是好人吗?那我也一样不是好人了……”

她浑身血液都冷了。但下来之后,同学们却赞她做得对,说她是好样的,半点都不包庇自己的亲生父亲。说她是社会主义的好儿女。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刘文秀捂住脸一直哭。哭了一阵后,又对简悦懿道:“我父亲是2月份平反的。他平反了,我才知道自己冤枉了他。我……我真的不配为人子女,我竟然做了那么多伤害自己父亲的事……”

简悦懿同情地望着她:“那段岁月里,所有人的思想观念都是扭曲的。不止是你。”

“可就算这样,我也不应该对生我养我的人这样啊……我……真不是个人!”她哭得厉害,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

简悦懿心疼地望着她,问:“你对你父亲做过的哪件事,让你最感到后悔?”

刘文秀不假思索:“那肯定是他挨斗的时候,我在台上叫他承认错误那次!那种时候本来就是最难熬的时候,我还那么做……为了让他承认错误,我还给他跪下了……你说我当时是不是傻?我爸本来就是资本家出身,他又留过洋,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居然还叫他不要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说话,我是不是傻?”

简悦懿抱抱她,安抚性地拍拍她的后背:“别难过,知道自己错了是好事情。”

然后她又对她道:“刚才广播站念诵《伤痕》的时候,我看到路上好多人都在哭。他们也一样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羞愧。做错事的人不是只有你,你不要对自己太过分苛责。”

她俩说得正投入,旁边却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声。

简悦懿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顾丽丽的声音。她冷冷地回头瞪视着她,后者上回才挨了耳光,这会儿看到她目光不善,马上就吓得收了声。

但即便如此,简悦懿心里还是有了担忧。刘文秀在这回吐露心声之前,一直都把自己的往事藏得好好的。这回纯粹是因为《伤痕》这篇小说写得太真情实感了,里面女主角的遭遇又和她很像,一时之间受了触动,失了态。

顾丽丽一直跟自己不对付,看到自己和秀秀感情这么好,难保不会出手对付秀秀。到时候,她要从秀秀今天的话里,断章取义拿出去散播流言,那可就是一桩麻烦事了。

与其让别人在外面乱说话,还不如让秀秀把握先机,先把真相往外说。

于是,她循循善诱,对刘文秀道:“既然最让你后悔的,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你父亲承认错误这件事,那么你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父亲说句‘对不起’好了。公开道歉,有帮人恢复名誉的作用,你完全可以让所有人看到,你父亲的女儿,心是向着他的。”

刘文秀咬了咬下唇:“我确实该在公众场合跟我爸说对不起……他就是平反了,我都没敢把他是我爸的事往外说……就因为看到知识分子地位还是很低……我真不是个东西!”

她抬头望着简悦懿,目光坚定:“小悦,你帮我出出主意,这件事我具体该怎么做,才能修补好父女之情?”

简悦懿认真想了想:“要不然,咱们考古一班组织一个自我批评大会好了,让曾经在那段岁月里,做过对不起亲人、朋友和老师的同学上台演讲,忏悔自己的行为。共同的经历,可以让同学们的同窗之谊更坚固;集体性的忏悔行为,也既能起到深刻教育作用,又能让大家从集体中汲取力量,积极面对错误。”

最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在忏悔,那么忏悔的人就不会受到攻击。不会有人站到道德制高点,来责难她为什么以前要那样做。

她还说:“有条件的同学,还可以把自己想要忏悔的对象请到会场来,当着他的面忏悔。这种公开性质的道歉,是对大家曾经伤害过的人的品德和人格的认可,是告诉他们,他们什么也没做错,真正错的是我们。这样,才有可能修复他们内心的伤痛。”

刘文秀用力点头:“小悦,你说得对!那就这么办吧!今天晚上我组织大家学习的时候,就跟大家提一提。”

“好。”

这事看起来只是班级性的活动,但它代表的意义却不是那么简单的。简悦懿怕中途会出什么差池,伤害到上台自我批评并忏悔的同学,以及他们忏悔的对象,这件事倒是当仁不让地跟刘文秀一起准备起来。

而不少同学本就心怀愧疚,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他们释放这种愧疚,都对这个活动很感兴趣。再加上,这个活动并不强制让大家上台演讲,同学们就更支持了。有些人还热心地就大会流程和细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还有些人更是自制了宣传海报,帮忙贴到了校园内各种宣传栏,邀请别系同学前来观看。

如刘文秀般有心修复自己和忏悔对象之间关系的同学,都提前想办法去请后者参加这次的大会。

令人惊讶的是,到了开会当天,前来观摩的人比比皆是。就连清大的好些老师都过来了。

场地是向校方借用的阶梯教室,里面座席足有300席,却仍不敷使用。好多人都挤站在教室后方和过道上。

简晓辉作为要把这场大会写成广播站广播稿的特邀嘉宾,坐在第一排的特邀席位中。

刘文秀策划这场大会,主要目的就是当众向自己的父亲忏悔,所以在排演讲顺序时,她把自己排到了第一号的位置。

简悦懿则当了唯一的主持人。在致了短暂的开幕词后,她就把讲台交给了第一个上台的刘文秀。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各个方面都表现得很不错。我孝顺父母,我尊敬老师,我成绩好、品德好,我是我就读的那所初中第一个入团的。我还是班里的团支书。”

“我爸妈一直告诉我,他们以有我这样的女儿而自豪。我也一直以为,我会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而感到自豪。但这一切却在那动乱的十年里,被打破了。我的父亲被无情地打为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从那天开始,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我在班里的团支书职务被撤掉,同学们还时不时要开集体大会对我进行教育。他们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应该坚定地跟我父亲划清界限。”

“幸好每次受教育时,我脑海里都会回忆起父亲对我的那些好。点点温馨,历历在目。我每次都没有同意,但我也每次都不敢作声。同学们失望了,他们骂我是狗崽子,骂我不具备无产阶级的纯洁性,还骂我以后肯定会是一个大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