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看雨的衙差们似乎感觉到了厅中忽然有些异样的气氛,扭头往厅里看了一眼,只见寇卿宫的长史侧靠在几案上,手中拈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银鱼符,随着五指有韵律的起伏。那只鱼符在他指间灵活地跳跃着、翻滚着,攸而闪入掌中,攸而又出现在指背上。

上卿院直赵珲坐在左侧一张坐榻上,背后靠着一只圆形的靠垫,双手一撩袍裾,翘起了二郎腿,右侧的侍御使苏长凤几乎是同时与他做了相同的动作。侧下方。两名衙役抬了一张几案悄然放下,放好文房四宝,一位书令在几案后面坐下……

厅中就像在演一部默片,只有动作,没有声音。

当动作都静止下来时,遥儿手掌一翻,那枚银鱼符就从指尖跳到了掌心,她把鱼符揣回银鱼袋,坐直了身子,对赵珲和苏长凤道:“两人大人谁先表述一下?”

二人客气一番,便由先审此案的上卿院直赵珲做结案陈词。

赵珲咳嗽一声,说道:“西门艺上门讨债,常林无力偿还。双方发生口角,既而发生争斗,争执中,常之远助父行凶,击杀西门艺,事实清楚,当事人也供认不讳。我大齐律规定,父为人所殴,子相救,致人伤残,照寻常斗殴罪减三等。至人死亡者,依常律处斩!故此,本官以为,常之远应判死刑!”

苏长凤瞟了遥儿一眼,见遥儿安坐不动,知道他是等着自己开口。他若开口,必是反驳上卿院,建议减刑的,虽然距遥儿的无罪释放还差着一筹,终究有相通之处,不免等于帮了遥儿的忙。

可是眼下遥儿不语,他也只好开口。在他想来,减刑从道义上是可以发挥一下的。至于无罪释放,却未免施刑过宽了,眼下不妨先驳倒御使台和寇卿宫的共同敌人上卿院,再与遥儿计较。主意一定,便道:

“法令之作用,在于防凶暴。孝行之作用,在于开教化。常之远救父,是行孝而非凶暴。常之远年纪幼小。能明白行孝的道理,这不是因为朝廷教化的功劳吗?《王制》称五刑之理,必原父子之亲;《春秋》之义,原心定罪!

今常之远生被皇风,幼符至孝!我等谳刑司法,应该惩恶扬善!常之远虽然杀人当死,不过他尚在童年,能知父子之道,若令其偿命,恐有悖朝廷彰行孝道之义。故而本官以为,应罪减一等。如此,既彰行孝道,又惩治不法,两全其美!”

一旁书令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地将官员们的论刑依据一一记下。

赵珲反驳道:“常林欠债在先,非义也。西门艺索债,常林拒之,又生口角,只是寻常殴斗。常林之子助父行凶。若以孝道遮掩,减其刑罚,如此,天下人但有为非作歹者。其子岂不是都可以助父为虐了?”

苏长凤眉头一挑,道:“你口口声声说常林欠债在先,是为不义。莫非足下忘了,七夕之夜,西门艺见色起意,是以蓄意设赌。引诱常林的事了?若说不义,西门艺不义在先,何以独责常林之过?”

遥儿嘴角一丝笑意飞快地掠过,他就知道,这两人相争,必定会谈到谁先有过错这个问题。御使台当初给她设了个套。只要她同情常家,想为常家父子减罪,就只能为御使台所用。而今,她比御使台更激进一步,御使台这个套就成了给他们自己下的了,只要他们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就不可避免的要在这一点上与遥儿站在一起。

厅外的雨继续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厅中代表上卿院的赵珲和代表御使台的苏长凤辩论也愈发激烈起来,两个人把自己所有能讲的理由都说了出来,到后来已经再无新意,只能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抬杠了。

这时候。一直静坐不语的遥儿突然插口道:“本官以为,御使台所言有理!法由情断,西门艺见色起意,图谋不轨,程氏娘子之死,西门艺难辞其咎。之后,他又设赌骗人,灵前相欺,如此恶行,神憎鬼厌,自有取死之道!”

苏长凤道:“这么说,长史是同意我上卿院的意见了?”

遥儿马上摇头道:“小女子同意上卿院对西门艺不义在先,自有取死之道的看法,但是在量刑上,与上卿院又有不同!”

他看了看赵珲和苏长凤,朗声道:“法理不外乎情理。情与法,互为轻重。那么谁轻谁重?什么时候轻什么时候重?什么时候不会因为严肃执法而伤了伦理道德,什么时候不会因为重视伦理道德而忽视了国家刑法?”

她左右看看,又道:“这就是我们法官的责任了,区别不同情况,或者法就于情,或者情让于法,或者情法各让一步,以求和谐。”

苏长凤立即插口道:“我上卿院建议减刑。正是这般想法!”

遥儿马上响应道:“御使台能基于这一点考虑减刑,遥儿赞同!不过我之所以坚持常之远应无罪开释,自有道理!”

她慢慢站起来,说道:“朝廷之法,素来重名教。所以。尊长与卑幼发生骂、殴、伤、杀等事时,卑幼一方承担更多责任!父母若殴杀子女,为子女者不能举告父母!父母杀了人,子女也不能告。

可是如果母亲杀死父亲,依我朝律法该当如何呢?两位熟谙律法,应该知道,那时,不论是嫡母、继母、还是慈母,作为子女的皆不再受子孙不得告祖父母、父母禁令的约束,也不再履行为尊者讳的义务,可以而且必须向官府告发!

父亲也是尊长,母亲也是尊长,何以如此呢?因为同为亲情,父亲重于母亲,所以,于孝行之中,又加了尊卑的考量,父亲之亲尊于母亲之亲,因此母杀父,则应当举告。两位大人,本官说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