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话的那丫头脆生一笑:“不过驸马清雅非常,也不知他当爹爹时,会是什么模样。”

“也是……哎,不说了,当心屋里的人听见。”

“屋里的人?哦,驸马带回来的那位逍遥王妃啊,听说没亲没故的,就是驸马看着可怜,才带回来的。为了这事,公主老大不高兴了。”

“我们驸马爷就是心软,其实公主不用不高兴,那种丫头,给我们公主提鞋都不配。”

“哎,你说驸马爷和这个丫头,不会真的像传言的那样……”

“谁知道呢……”

声音愈低,紧接着又是一阵轻笑,脚步声渐远,很快,便没了声息。

裴若尘神色平静,似没有听到这墙角的口舌。

伊人更是恍若未闻,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摇晃双腿。

待窗外的人走远,裴若尘继续道:“丞相府平日并无闲人来访,爹爹忙于朝政,也鲜少回府,你在这里,可以继续过你想要的生活。”

听了这几句话,伊人本应该觉得很开心,可是很奇怪,她心里并无喜悦之情。

从前只希望能安安稳稳、无所作为地度过一生,可是那种生活,她只希望,是自己应得的,而不是倚靠别人的施舍。

从前在逍遥王府,她可以心安理得,可是在丞相府,却总有种客居的感觉。

是的,客居。

那种知道不会长久的感觉。

“……我想找十一。”伊人轻声道。

“我派人去找。”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吧。若尘,你很好,不过,这样就够了。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留在这里,就是给裴若尘找麻烦。

这也不是她所愿。

“你自己怎么找?”裴若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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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法子。”伊人环顾了四周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的,都是别人家的,她离开,也就离开了,什么都不需要带走。

也好,省事。

“你照顾好小世子。谢谢你。再见。”

伊人向裴若尘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毫无留恋地走了出去。

裴若尘似有点吃惊,看着伊人的背影,却终于,没有追出去。

他命人将小世子送到了客房,自己则留在了伊人住的房间里,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山水图,仿佛在看一幅绝代佳品般,看得如此出神。

过了一会,一个身穿灰色劲装的侍卫疾步进来,见到裴若尘,立刻单膝扣地:“公子爷,伊姑娘已经出了丞相府,要不要追回来?”

“不用了。”裴若尘终于将视线从画作上移过来,淡淡道:“跟着她,不要让她发现。”

“那如果她遇到危险,属下是否要现身?”那人谨慎地问。

“务必护她周全。”裴若尘答非所问地交代了一句,那人立刻意会,躬身而退。

待侍卫走远,裴若尘从怀里取出一册画卷,展开,正是伊人画的水墨素描:图中,是那个隽美的盲眼少年。

画中笔触细腻,画风别具一格,连眼底的灰暗,都处理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佛这个人便站在自己面前一般。

裴若尘盯着画作看了良久,那双清雅琉璃般的眼眸,深沉似墨——那是伊人从未见过的神情。

“难道你们想寻找的东西,也是它?”

书房里,传出裴若尘呓语般的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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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出了丞相府,抬头看了看冬日艳阳高照的天空。

她尚不知要去哪里。这个世界,终于没有她能容身的地方。

夏玉说,贺兰雪已经被发配到了塞北,可是天地茫茫,塞北又在何方?

伊人复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新鞋子,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慨然地向前走了一步。

这是踏向未知的第一步,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能每天吃吃睡睡,等着时光流逝。从此一天三餐,夜眠何处,都要样样操心了。

不过,这不就是人生么?

伊人倒也随遇而安,明媚的阳光下,她的戚戚之感渐渐散去,迈出的步子,也越来越稳了。

从前上街,皆是在轿子之中,这还是伊人第一次踏足在古代的街市上,初时不免惊奇,可是行了没多久,又觉与那些影视城并无多大分别,甚至更为破旧些,渐渐也没了兴致,只是依循从前的记忆,寻着逍遥王府的路线。

她不知上哪里去找十一,却知道十一在京城里并无亲人,最多,便是重新回到伊府了。

只是老爷子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认了,又哪里会收留一个丫头?

伊人是笨人,她只会用笨方法——守株待兔。

十一迟早会回王府找她的,因为十一知道伊人是傻子,作为傻子的伊人,不会到处乱跑,只会去自己熟悉的地方。

她也知道,十一不会遗弃自己,正如自己不会遗弃贺兰雪一样。

越是简单的人,却明白承诺的重量。

……

……

……

在尝试着问了一两个路人后,伊人终于找到了曾经显赫一时的逍遥王府,看着宅前破落的招牌,歪歪斜斜,她不禁想起当日嫁过来的时候,满街的人,是那么热闹繁华。

如今,倘若加上几只乌鸦叫,那便能当成拍恐怖片的鬼宅了。

伊人跨上台阶,正打算推开大门进去,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几个衙役,凶神恶煞地挡在她前面,拔剑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逍遥王府。”

伊人唬了一跳,抓了抓头,傻乎乎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闷声问:“怎么,这不是大庙吗?”

“当然不是!你不识字啊!”其中一个衙役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伊人瑟缩了一下,然后似受到了惊怕,转身跑开了。

身后的衙役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傻子。”

伊人一直跑过了长街,到了拐角,才停下脚步。

弯下腰,在角落里偷偷瞟向逍遥王府,门口的衙役已经消失无踪——也不知藏去了哪里。

“谋反果然是大罪,宅子进不去了。”伊人叹息一声,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的街市:“又不能离开,否则会错过十一,难道只能露宿街头?”

野营是玩过,可好歹也是有帐篷的。

再抬头看看日头,已过午时,几乎从昨晚开始,便没有进食。

而且,今天徒步走的路程,也是几年

来走得最远的一次——伊人饿了,不足为奇。

又饿又累。

可是很奇怪,她完全没有回裴家的念头,而是第一次开始动用自己几乎生锈的脑子,琢磨着一个很简单的事情,准确地说,是盘古开天地之后最简单的事情:如何生存?

生存是本能,在伊人搅尽脑汁,始终不得其法之后,她开始发挥她的生存本能了。

反正从前也做过。当年读大学时,和同学们勤工俭学。

那便是——

街头素描。

她的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番,很好运气地看大街斜对面刚好有一家文墨店,里面宣纸、笔墨、砚台皆是齐全。

虽然没有本钱,却只能进去试一试了,希望不用过多少天,就能遇到十一。

这样想着,伊人已经磨磨蹭蹭地走进店去,见到店主,她坦诚道:“我没有钱——厄,银子,但是,我可以为你画像,给你设计招牌,如果你能赊给我……”

“哦,这位姑娘,你要的东西,本店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姑娘看看,都是上等的货。”店主见到她,根本就不等她多说,而是异常热情地拿出一大堆东西,一脸巴结地塞给伊人。

伊人愣了愣,有点不解,却还是在店主的热情招待下,懵懵懂懂地将那堆东西抱进了怀里。

权当江湖救急了。

摆好了木架,伊人如前世一般,坐在角落里,等着客人上门了。

但在这个朝代,卖字画的人倒是有,现场作画的生意却没有成形,伊人就这样抱着笔筒宣纸等啊等,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余晖遍洒,都没有一笔生意。

没有生意,就没钱,没钱,就没饭吃,这是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

正在伊人准备放弃‘守株待兔’,站起来吆喝几声时,第一笔生意终于上门了。

客人微弯下腰,看着已经饿得全身乏力的伊人,问:“画画?”

“恩。”伊人精神一震,一边应着,一边抬头。

然后,她看到了裴若尘。

裴若尘还是早晨的装束,温润可亲,他朝伊人笑笑,就势坐在了伊人对面的一个石墩上:“多少钱一张呢?”

“你可以随便给。”伊人答道。

“好,画吧。”裴若尘说着,闲闲地摆了一个姿势,真似一个标准的客人一般。

伊人也不含糊,端起木架,一笔一勾,很认真地工作。

裴若尘一直很安静,他是个绝好的客户,不催不挑,只是坐在那里,手搭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额前垂下的发丝,拦住那双迷糊却清透的眼。

即使摆摊卖艺,也不肯回裴府,让他照顾吗?

为什么?

裴若尘曾以为自己是了解伊人的,原来,并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