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着纱,看着那一片跪在地上的众人,疏疏淡淡,冷漠入骨。

然后,裴若尘微微弯了弯腰,在盘子里洗净手,弹了弹水痕,继而越过所有人的头顶,款步朝那雅座走去。

“都起来吧。”待坐定,他淡淡道。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垂首恭敬地站在旁侧囡。

裴若尘也不理他们,兀自坐于桌边,端起一杯清茶,细抿。

而侍于一旁的人,则连大气都不敢出,客栈安静得落针可闻。

伊人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似想出去相认,却又被贺兰雪拉住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楼下的裴若尘。

又等了一会,在那片足可逼死人的沉寂中,终于响起了一个脚步声鲺。

所有人都在心底松了口气,虽然也不知到底为何松气。

……

……

……

……

一个身影出现在客栈门口,缓缓地踱进屋来:他走得极缓慢,却不觉突兀,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意态悠闲,只觉得,世界合该为他而慢了节奏一般。

他一直走到裴若尘的面前,略略欠了欠身,见了礼,然后自发地坐了下去。

伊人睁大眼睛,见到那人,更觉吃惊。

这慢悠悠走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贺兰雪此刻要寻找的凤九。

凤九慢条斯理地坐在裴若尘的对面,见面前有壶有杯,也不客气,自顾自地斟了一杯,仰头轻啜了一口,品了品,然后欣然道:“果然好茶,是君山初雪后收集的新茶吧?”

“凤先生果然雅人。”裴若尘轻笑道:“先生如果喜欢,等会我派人送几两到先生的住处。”

只因此茶极其珍贵,几两已抵千金。

凤九也不客气,淡淡地道了一声“多谢”,便算应了。

裴若尘这才回到重点,也不拐弯抹角,很直接地问道:“先生来函说,可以治好当今太后的顽疾,却不知先生到底有何妙方?”

“凤庄的秘药,裴大人总应该有所耳闻吧?”凤九神秘兮兮道。

凤庄在江湖上,其神秘深远,一直与流园并驾齐驱,说凤庄有秘药能治好太后,裴若尘却也是信的。

“不过在此之前,还请裴大人将太后的病状详细地说一遍,我也好对症下药,到时候进了宫,不至于辜负了裴大人的推荐之意。”凤九又慢条斯理地要求到。

裴若尘沉吟片刻,忽而敛眸,目光略显冰寒,他话音一转,悠然问:“据说,凤先生一直为天朝叛徒贺兰雪效命,这次先生毛遂自荐,我又怎知先生是不是真心要救治太后?”

凤九依旧一脸从容,他淡淡道:“你可以选择不信,我也并不是非救不可。”

裴若尘又是一番沉思,却怎么也想不出:凤九这样做,到底有什么阴谋?

相反,他这样毛遂自荐地入了宫,如果不能治好太后,陛下震怒之下,也许还会性命不保——这实在是一件极冒险的差事。

念及此,裴若尘的神色缓和起来,他回答道:“太后的病是从一月前的风寒开始的,初时只是咳嗽、发烧,到后来,便是滴水不进,昏迷不醒。如今太后已经有三日未喝过一口水了,恐已到油尽灯枯之际。先生还是有把握救太后吗?”

“没有把握。”凤九笑笑,“没有见到病人,我不会有丝毫把握。”

裴若尘怔了怔,脸上有了怒意。

“不过,我会尽力。”凤九又说。

裴若尘忍了忍,面上依旧一派谦和,他拱拱手,尊声道:“如此,今晚就请先生与在下一道入宫,救人如救火,耽误不起。”

“今晚不行。”凤九慢条斯理地回绝道:“今晚,我必须去找药引。”

“什么药引?”

“此乃凤庄秘方,不便奉告。”凤九又满条斯理地回绝道。

裴若尘涵养甚好,也不生气,依旧淡淡地坐在那里,端杯,饮茶,一派淡漠深沉。

“请问先生如今住在何处?明日,我再亲自延请先生。”等了一会,裴若尘又极有礼节地邀请到。

“不敢劳烦大人。”凤九惶恐,力辞。

裴若尘现在在天朝可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跺一跺脚,朝野皆惊。

他如果亲自去请一个人,那个人要么极其尊贵,要么就是活不长了。

凤九亦知这个理。

裴若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起身,微微一笑,道了一句‘凤先生,明天见。’

声音那样谦和,却有种不容人抗拒的跋扈在里面。

凤九抬眸,看着身前面如冠玉的裴若尘,明明是谦谦公子,却有股属于官场的腐朽在里面灼灼发酵,那双温润柔和的眼睛,不知怎么深邃下去,幽冥难测,看不到底。

然而瞳仁却是晶亮的,亮得出奇,仿佛最深最深的地方,有什么在灼烧着他,耀出火来

,却是黑色的火焰。

“有劳了。”凤九也懒得推辞,拱拱手,便算应了。

裴若尘微微一笑,踌躇满志的一笑。

高高在上。

然后,他转袖挥袍,言罢即走。

风九起身相送,目视着裴若尘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口,方重新坐下,继续品着自己手中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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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剑正要冲下楼,却被贺兰雪伸臂拦住,贺兰雪低声道:“外面有人监视。”

裴若尘固然走了,却留下了两个裴府死士守在门外,随时监视凤九的动向,此刻显然不便相认。

“再等等,晚上再说。”贺兰雪说着,拉着伊人,与易剑一道退回房里。

他们的房子是临街的,窗户正对着大街。

贺兰雪将窗户推开一个缝隙,远远地俯视下方。

裴若尘还没离去,他正站在轿子前,还有一个裴府死士跪在他面前,似乎在急速地禀报什么。

声音压得很低,而且断断续续,贺兰雪凝聚真气,屏息细听,终于听到了一丝端倪。

……

……

……

……

“大人,公主又在大发脾气了。”来人道。

“这样的小事,至于跑到这里禀告吗?”裴若尘的声音很沉,有点怒意。

来人顿时惶恐,连忙解释道:“可是,公主将皇后娘娘带了回来,而且将皇上派来的人骂了一通,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公主在带皇后娘娘回来的时候,还打了兰妃一巴掌,兰妃当场倒地,好像动了胎气,现在御医正在抢救呢。”

裴若尘的脸色这才变了变,“若兰没事吧?”

“小的不知。”那人为难地回答。

裴若尘冷哼了一声,转身钻回轿子,轿里传来一个沉闷的吩咐,“进宫!”

裴若兰被贺兰悠打了一巴掌,动了胎气。

如此大的事件,裴若尘也没办法保持镇静了。

而楼上,将这段话听进耳里的贺兰雪,却是另外一番心境。

容秀被贺兰悠带到了丞相府,为什么呢?

贺兰悠又为什么要打裴若兰?

容秀再怎么说,也是天朝的皇后娘娘,难道堂堂一个皇后,需要一名已经嫁出去的公主来保护吗?

贺兰雪想不通,也无法可想。

然而,他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容秀此刻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而且,她现在不在宫里。

她在宰相府。

出入宫禁,也许很难,然而出入宰相府,对贺兰雪来说,却是驾轻就熟的一件事。

他沉默着,倚着窗台,望着裴若尘的轿子渐渐消失在人声鼎沸的长街尽头。

……

……

……

……

易剑同样那一番话听进耳里,他有点犹疑地看了看自家王爷,又回头看了看一脸懵懂的伊人。

难道王爷又打算左右摇摆不成?易剑一脸黑线。

果不其然,贺兰雪回头望了一眼伊人,然后叮嘱道:“易剑,你照顾一下伊人,我去去就回。”

“可是王爷……”易剑下意识地想阻止他,话到唇边,一时又不知说点什么。

他只是一个下人,似乎不何时干涉王爷的私事吧,何况,还是私-情。

伊人则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只是站在那里,闻言盈盈地看了他一下。

只一眼。

她的目光随即转开。

似懂非懂的一眼。

贺兰雪却极其坦然,他微微一笑,走过去,捋起伊人垂在肩膀上的发丝,轻声道:“我要先离开一会,去一趟宰相府。”

“哦。”伊人看左看右,就是不看他,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必须见一见容秀。”贺兰雪继续道:“可是,我见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放不下或者其它什么。而是,有些事情,我必须向她求证,那很重要。”

“我没有想什么。”伊人的视线终于停到了贺兰雪身上,她轻声道:“你决定的事情,不用对我说的。”

贺兰雪听着,却不觉高兴。

——难道她就一点也不在意吗?

“反正我信你。”伊人又很自然地加了一句。

贺兰雪怔了怔,随即莞尔一笑。

“那你等我,我晚上就回。”他用指尖弹了弹她的鼻子,莫名地兴高采烈起来。

伊人转过头去,重新看向那漫漫长街。

而裴

若尘的轿子,已经杳不可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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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驸马府,今日的丞相府。

刚刚入春,却已萧条了。

贺兰雪闪过墙角,避过又一群巡逻的死士,熟门熟路地潜到了后花园。

——这座宅子敕造之时,他也参与了监督,因此熟悉里面的格局。

想贺兰悠与裴若尘新婚那一会,整座园子披红戴绿,灯火璀璨,一池龙蛇舞。

却不料事隔不过半年,却已落败若此:满地碎叶,散于池面,无人打理,兀自腐烂着,风吹来,掀起一阵腥臭。

贺兰雪暗自感叹了一会,然后悄声向贺兰悠最喜欢的阁楼闪去。

之所以确定她在那里,只因为,除了贺兰悠外,容秀也是喜欢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木头搭建的高楼,四面临窗,站在阁楼之上,清风朗月,整个花园的风景尽收眼底。

抚一盏瑶琴,看一池春水,那曾是容秀最喜欢做的事。

她一向雅静。

忆起心底那已然模糊的靓影,贺兰雪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或喜或涩,然而那些感觉,都有种久远的意味,像从亘古之远,飘来的、听不清的呢喃。

果然,贺兰雪几纵几落后,终于停到了阁楼前一株大树上,透过稀疏的树桠,他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里面的两个人影。

雕花木窗是敞开的,离窗户近一些的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衫裙,外面则披着一件淡紫色的披风,云鬓高耸,正是贺兰悠。

而站在她对面的女子,只看到一尾衣袂,衣色极其素淡,头发也未梳髻,只是闲闲地散落在削瘦的肩膀上,贺兰雪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只是看一个侧影,甚至只是看投射在窗纸上的一个影子,他也能知道她是谁。

曾几何时,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就是他全部的梦境。

美梦,或者噩梦。

贺兰雪匍匐在树上,左手小心地抓着树干,没有恢复气力的右手则疏疏地垂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