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瞟了一眼,他又极快地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了一声:‘可以’,然后招手,向旁边的亲卫小声地叮嘱了几句。

神色平静至极,仿佛伊人,真的只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贺兰雪这才放下心来,钻进轿子,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浩浩汤汤地朝宫殿走去。

……

……

……

……

轿子从偏门抬了进去,贺兰雪掀开窗帘,看着眼前熟悉的红墙青瓦,心中一动,说不上是怀念还是唏嘘。

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他曾在这曲曲折折的回廊里奔跑玩闹,而太监宫女们,则举着灯笼,在后面大呼小叫:三殿下!别跑了!三殿下!别跑了!

他在这里学习,在这里聆听父王的教导,也在这里,与两位哥哥们一同习剑一同扭打。

回廊的前面,有一株高大的榕树,还是那年父王病重,他们为了祈福,三兄弟一起植种的,而今,已亭亭如盖了。

贺兰雪抬头看了看伞一般的树冠,终于放下了帘子,不知为何,心中一片萧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兄弟三人,渐行渐远,终于,成了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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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停了下来,贺兰雪

屈身走出,他站起身,不无意外地看到前面立着的人。

贺兰淳正站在最高的台阶上,贺兰钦则在第二层台阶。

一身明黄的朝袍,和一身鲜亮的铠甲。

阳光下,贺兰雪的眼睛有点刺痛,被晃花了眼。

“阿雪。”贺兰淳静静开口,如小时候一样,直呼着他的名字。

贺兰雪犹疑了一下,然后拂起衣袍,缓缓跪下:“罪臣贺兰雪,恭请陛下圣安。”

“阿雪,起来吧。”贺兰钦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扶住他,贺兰雪本不欲起身,哪知贺兰钦手中暗注真气,手往上一托,贺兰雪复又站了起来。

再抬头,台阶上的贺兰淳不为所动,神情依旧冷淡如初。

“这位便是凤九先生?”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贺兰雪,目光一转,已经看向了贺兰雪身后的凤九。

凤九依旧一副慵懒缓慢的样子,闻言欠了欠身,淡淡地回了一句:“草民凤九。”

“听说凤先生可以治好太后的病,”贺兰淳深深地看着他,沉声问:“却不知先生有何妙方?”

“草民虽有祖传奇方,却要等见过太后方能确诊。陛下若是不介意,能否现在就让草民见一见太后?”凤九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那是自然,来人,送凤先生到太后的佛堂。”贺兰淳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立刻有太监走了过去,客客气气地请凤九转过大殿,朝后堂走去。

太后常年礼佛,即便病了,也住在佛堂后的厢房里。

“我们也过去吧。”贺兰钦打着哈哈,随口道。

他已经察觉到贺兰雪与贺兰淳之间的潜流,无论如何,现在太后病重,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

贺兰淳也没有说什么。无论他们之前有过什么事情,现在母亲病危,倘若他在此时对贺兰雪做出什么事,便会被世人诟骂,天朝一向是以礼孝治天下的。

“母后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待贺兰淳先行,贺兰雪与贺兰钦略滞一步,贺兰雪压低声音,问贺兰钦。

贺兰钦神色凝重,脚步微缓,与贺兰淳又隔开了一段距离。

“到底……”贺兰雪深知有异,不禁又想起昨晚凤九的话:太后这场病,甚为蹊跷,先皇过世的时候,曾留给太后一张密令,嘱咐道,如果天朝有任何异动,便拆开密令,据说太后生病的那一天,命人将牌匾后的密令取出,之后便病倒了,而那密令的内容,也无人知道。

“母后与世无争,一向茹素,前段时间太医还说,母后的身体极其康健。突然病倒,确实很奇怪。”贺兰钦沉吟了片刻,继续说到:“其实在母后病倒之前,她曾给我写了一封信。”

“信?”贺兰雪惊了惊,太后给人的感觉一向淡泊,几乎与世隔绝了,她会主动给贺兰钦写信,这件事太不寻常。

“很奇怪的一封信,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又提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贺兰钦简短地说道:“她反复地提起,当年父皇病重的时候,我们植的那棵树。”

“那棵榕树?”贺兰雪怔了怔,满心困惑。

“对,就是为了给父皇祈福,我们一起种的那棵树。”贺兰钦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贺兰雪低头想了一会,又抬头问:“二哥回京的时候,母后已经昏迷不醒了吗?”

贺兰钦神色一黯,“是,一直没有醒过来,太医也束手无策。”

“二哥……”贺兰雪本想提密令的事情,忍了忍,突然转成另一个话题:“那天,谢谢你的虎符。”

“哦,什么虎符?”贺兰钦望了望天,很自然地说:“哦,那是伊人偷走的,不关我的事。我说过不干涉你们兄弟两的事情,便不会干涉。”

贺兰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对了,伊人这次同你一道进京了吗?”贺兰钦又问。

“恩。”

“她是一个好女孩。”贺兰钦肯定了一句,“那天她肯过来求我,我很吃惊,也很为你高兴。”

“二哥……”

“阿雪,无论母后的病有什么隐衷,无论大哥做了什么,你能听我一句话吗?”贺兰钦突然慎重起来,认真地问。

贺兰雪也肃了神色,“二哥请说。”

“以天朝为重,以国家为重。”贺兰钦丢下十个字,然后打住了话题。

走在前面的贺兰淳已经转身,深邃的眸子,深不可测地望着他们。

贺兰雪与贺兰钦只能加快脚步,拉近三人之间的距离。

佛堂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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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屁股了。

睁开眼,便看到易剑抱着剑,雕塑一般坐在她的对面,兢兢业业,无比忠诚的样子。

伊人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坐起身。

“王妃,你醒了?”易剑连忙站起来,尽职尽责地说:“王爷让我带王妃回娘家省亲,王妃这就打算走么?”

伊人点点头,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

去一趟伊家也好,她挺怀念那间大屋子的。

前世的伊人,在那里度过了一世,过去缅怀一下也不错。

出了门,外面艳阳高照,伊人在大街上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朝街心望过去。

易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昨夜的烟花残屑,已经被早起赶集的人,踩得四处零落,再也不寻了。

伊人叹了口气,然后转身,摇摇晃晃地继续走着。

伊人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小小的步伐,极悠闲的姿态。

易剑也不敢催促,就这样一小步一小步地紧跟着。

也不知挪了多久,短短的距离,硬是花费了一个多时辰,伊人终于站到了伊府的大门前。

天朝首富的府邸,自是恢宏不得方物,里里外外,都透着暴发户的感觉:金光闪闪,俗气无比。

伊人站在门口,凝视着门口,看着门楣上那个大大的伊字,看着门前的那两座石狮子,半响,久到易剑都要打瞌睡了,伊人突然转身,轻声说了一句:“回去吧。”

然后,她竟真的这样回去了。

易剑目瞪口呆。

然而,对伊人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她果然是不属于这里的,站在家门口,没有一点归属感。

她没有家,也没有故乡。

——从今以后,有他的地方,便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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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雪一行悄声走进佛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烛味,有点呛鼻。

厢房最里侧,是太后的卧塌,凤九已经坐在了外面,手里拿着一根红线,细细沉吟着——他正在悬丝诊脉。

在离凤九几步远的地方,贺兰淳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后面的两位弟弟,他刚好背对着灯光,脸成了一副剪影,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母后昏迷已有数日,无论如何,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他的声音极为沉静,像叙述一件无比寻常的事情。

贺兰钦与贺兰雪同时沉默了,半响,贺兰钦朗声问道:“凤先生,可有结果?”

“回天乏力,”凤九摇摇头,沉吟道:“草民只有办法延长太后的寿命,却无法让其康复。”

“怎么延长?”贺兰淳森冷地问。

“如果两位殿下不介意,能不能各取身上的一碗血。太后病症奇怪,且因连日昏迷,已有失血征兆,臣必须先给太后输一些至亲之人的血液,才能做进一步的诊治。”凤九不慌不忙道:“而陛下日理万机,就不需要再伤身了。”

贺兰淳也没有反驳,只是极不悦地重复了方才的问题,“怎么延长太后的寿命?你能唤醒太后吗?”

“不能,只是能让太后这样活得更久一些。也许,以后还会有其它能人异士可以救治太后。”凤九回答。

贺兰淳没有再说话。

贺兰雪离得很近,不知为何,他竟有一种错觉:贺兰淳方才是松了口气吗?

“请两位殿下赐血。”凤九催促道。

贺兰钦伸手吩咐,“拿刀来!”,然后二话不说地割开手腕,眉头也未皱,整整落了一满碗。

他本是久经沙场之人,这样的小事,自不会放在心上。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新鲜的血液味。

贺兰雪右手无力,只能左手执刀,也在右边的胳膊上划了一刀。

不一会,也是一碗。

两碗血被满满地端到凤九面前时,凤九又道:“此法甚为玄妙,没有赐血的人,能否回避片刻?否则生血味冲,会影响太后输血。”

贺兰淳面有怒容,却不便多言。

一切皆以太后的名义,他若不允,便是不孝。

忍了忍,贺兰淳挥了挥手,不动声色地嘱咐了一句:“还请凤先生尽心尽力,若太后有什么好歹,朕,一定会追查原因的。”

这一句话,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凤九笑笑,欠了欠身,没有丝毫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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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退出后,佛堂里只剩下贺兰钦、贺兰雪与凤九三人。

当然,还有一位躺着的太后。

“两位殿下,可以靠近一点看。”凤九淡淡地招呼了一声,然后拿起那两碗血,尽数洒在床边,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也淋在血迹之上。

只听到一阵滋滋的声音,方才并不太明显的血腥味,突然变得无比浓重。

贺兰钦几乎怀疑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血腥沙场。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从太后的锦塌上,突然涌下七八只圆圆滚滚的大虫来,每一只都呈透明色,形状奇特,竟是生平从未见过的。

那虫争先恐后的蠕到那血液上,可是身体一挨到上面的粉末,他们顿时翻滚起来,滋滋声响个不停,不一会儿,那七八条大虫便消融成一滩脓水,与血迹混在一起,恶心至极。

贺兰雪与贺兰钦都是见过世面之人,乍见此景,还是瞠目结舌,震惊异常。

“这些……这些到底是……”贺兰雪指了指地上,又指了指太后,不明所以。

“是蛊毒,太后被人下蛊了。中蛊之人,寻常的大夫怎么也检查不出病因,而太后也会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精血吸尽的那一天。”凤九淡淡地解释道:“我现在利用蛊虫噬血的特性将它们引了出来,但出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太后身体里还有两个大的母蛊,它们已经植入太后的骨髓,再也引不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

“太后不久于人世,现在只有半刻钟的时候,两位殿下如果有什么疑问,请尽快问吧。”凤九往旁边避了避,露出床榻上太后的仪容来。

贺兰钦与贺兰雪皆是许久未见过她了,乍见之下,陌生之余,又觉莫名哀恸。

太后的样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是一个极美的女子——看看贺兰雪妖孽般的长相,便知太后当年是怎样的绝色了,常年的礼佛让岁月的痕迹没有留在她的脸上,贺兰钦与贺兰雪远远地看着,只觉她与儿时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分别,恍惚间,竟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感觉。

因为常年没有见阳光,也因为失血的缘故,她的脸很白,白得像一片即将消逝的月光。

贺兰钦与贺兰雪同时走近一步,跪在太后的床前,深深地看着自己即将亡故的母亲,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来皇家亲情皆淡漠,他们母子又常年不在一起,脑中残留的记忆,只是太后凤冠霞帔,在祭祀典礼上仪态端方的样子。没有太多的温情,更加没有让人潸然泪下的感动,然而,她确实是自己的母亲,是怀胎十月,生下他们的女子。

这种感觉很奇怪,心中明明是哀伤的,却少了那最后一个推力,所有的痛都堵在心里,发泄不出。

贺兰雪的眼圈红了红,贺兰钦则只是默然。

等不多久,太后终于幽幽地睁开眼,她有点迷蒙地看了看左右,然后,目光的焦点,缓缓地聚集在他们身上。

“母后。”贺兰雪跪行一步,低低地唤着。

太后的目光从他的脸上一转,又看向了贺兰钦。

“母后。”贺兰钦的声音亦有点哽咽。

太后欣慰地笑笑,目光继续在房间里逡巡。

“母后,你是不是在找大哥,儿子这就去叫大哥进来。”贺兰雪福至心灵,连忙说。

太后却神色一变,慌乱地摇了摇头。

贺兰雪怔怔地看着太后眼底的恐惧,忍不住问出自己心底的疑问:“母后,你这次……这次病倒,是不是……因为大哥?”

这句话,问得尤其艰难。

贺兰雪不介意贺兰淳怎么防他害他,毕竟,身为皇帝,自然有他的心机和权谋。

可是母亲那么与世无争,母子连心,他又怎能下手?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从被子里颤颤地伸出手,贺兰雪连忙握住她,感觉到手心里那骨肉如柴的触觉,那被堵在心底的悲伤,突然洪泄。

还是会伤心的,再淡漠的母子,在经历生离死别的时候,仍旧会伤心的。

“阿雪,”太后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低,亦很平和,没有激动,也没有怨言,只是淡淡地阐述着,就像平日里礼佛一般,有股出世的味道:“阿雪,你的心太软,从小就软。以后,你会在上面吃亏的。”

贺兰雪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此慈祥,如此体贴,闻言更是不能自已,他已泣不成声。

“阿钦,”太后重又转向另一个儿子,“阿钦,你以后要照顾弟弟,别让人欺负他。”

贺兰钦点点头,还算镇静地回答道:“母后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不会让人欺负阿雪的。”

“我放心。”太后微微一笑,静静道:“你们都是母后的好儿子,个个聪明能干,母后放心。”

“至于你们大哥……”太后迟疑了一下,然后淡然道:“

我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只是你们的父亲有密令,让我一定要告诉你们真相,我告诉你们了,但希望你们知道后,也要像以前一样对待大哥,不要做其它想法。”

“母后,到底是什么事情?”贺兰雪与贺兰钦心中同时一凛,急问。

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能让贺兰淳采用这样恶毒的方法,来害自己的母亲!

“你大哥贺兰淳,是你们大伯,无双帝的儿子。”太后的脸上浮起一阵痴迷的色彩,多少唏嘘感慨,都被流年洗成了淡泊:“当年,你们父皇对不起无双帝,这皇位,也是你们父皇巧取豪夺来的。我常年礼佛,也是想为给你们父皇赎罪。归根到底,是我们对不起你大哥。”

“母后,大伯不是病死的吗?他不是没有子嗣吗?”贺兰雪怔怔,不明所以地问。

“你大伯是死了,却不是病死的。无双帝是被你父皇活活气死的。”太后苦笑道:“而贺兰淳,他是你大伯的私生子,在此之前,他的身份一直没有公开过,他是你大伯钟爱的一个女子所生,你大伯死后,那女子也殉情而死,你父皇心存愧疚,于是将他领了来,当成我们的孩儿,将他养大。”

“那女子,是,是息夫人吗?”贺兰钦冷不丁地问道。

“是一个小丫头,是息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太后叹息一声,怅然道:“又有谁知道,惊才绝艳的息夫人,到最后,竟是输在了一个小丫头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