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洗澡水彻底变凉了,陆幽这才缓缓挪动身体,离开浴斛。

穿上外袍,擦干湿发,等到皮肤上的潮红色完全褪尽,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刚刚发生的,或许应该被认为是一件好事。若是换做别的宦官,恐怕已经偷偷烧着高香,感恩起了祖先的保佑。

陆幽却并不想祭拜祖先——毕竟他现在姓陆;至于叶家,先别提列祖列宗,单说他的父亲叶楷全,恐怕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再想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了。

他左思右想,勉强找出了一个值得高兴的理由。

宦官的残缺之身,若是不注意调养,人过中年之后会产生不少病痛。如此一来,至少自己应该会比预期的更长寿一些罢。

陆幽旋即又想起了瑞郎。若是被那个家伙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表面上应该也会表示高兴罢,背地里却一定会有些紧张。因为……

外头传来院门开启的声响,陆幽立刻打发掉各种胡思乱想的念头。

“谁?”

“少监大人,小的是小鹞儿。”

戚云初留给他的心腹太监禀告道:“刚才探子回来了,说平康坊这下可算是闹出大事了。”

平康坊,拜陆鹰儿与赵阳这两个色中恶鬼所赐,陆幽对于此处可以说是十分熟悉。

大宁朝自开国至今,一直都有宵禁的习俗。传到这几年间,虽然律令依旧,但执行起来也有了些放松。夜晚鼕鼓响过之后,坊外的大街上依旧禁绝行人,可是不少热闹富贵的里坊内部却是灯火辉煌。

而作为诏京城里天字第一号的花街柳巷、风流渊薮,夜晚的平康坊就更是酒肆歌台,门庭若市。更有许多不学无术的宦官子弟,喜好在此宴饮达旦,喝醉了就干脆住在温柔乡里,第二天才摇摇晃晃地离去。

小鹞儿所谓“大事”,就发生在平康坊东北角,一处名为怜花曲的小巷子里。小巷的尽头有一座宅院,住得正是京城名妓柳弄云。

今天夜里,柳弄云的宅邸里正举行一场饮宴,京城不少宦官子弟都欣然出席。正当酒气醺醺,声色靡靡之际,宅邸里突然闯进来十几个黑衣蒙面人。也不说什么话,竟是逮着人就砍!

那二十几名官宦弟子,个个不学无术,转眼间就全都被杀死了。那些蒙面人又抢夺死者身上与宅邸里的财物,末了还放下一把大火,方才从容离去。

这平康坊的房屋鳞次栉比,今夜刮得又是东北风,火势很快就蔓延到了平康坊各处。昔日的花街柳巷,沦为一片火海,一坊之地火光融融,映红了半座诏京城!

听完了禀报,陆幽心里自然明白,那些黑衣人正是东宫派出去的超乘军。

“……太子竟然选择如此报复。”

春蒐围场里的那场行刺,赵昀一直怀疑是萧家党羽在暗中指使。然而他却苦于拿不出关键证据,不能以国法来处置那些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皇亲国戚。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而赵昀毕竟是赵昀,他是太子,却并不是一个君子。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如果无法以正常的途径来进行复仇,那么他可以不择手段。

前些日子,他已经寻找各种借口,撤换了不少萧家在朝中的势力。却没想到,真正的报复竟如此血腥。

虽然几乎可以肯定唐瑞郎不会牵涉其中,但陆幽还是让小鹞儿差人传话到唐府,询问那边的情况。

一个时辰后,他收到了唐瑞郎的回应,说胜业坊这边一切无恙,不过听说安仁坊那边已经闹翻了天——尚书萧友乾的长子,也就是萧皇后的侄子,也死在了柳弄云家。

赵昀这下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只是萧家又该如何动作?

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此血海深仇,恐怕不闹个玉石俱焚是无法收场的了。

陆幽走出屋外,来到视野开阔的院子里。

在那些高大的泡桐树的间隙里,他隐约可以看见远天带着些血色,如同战乱将起的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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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次日清晨,东宫丽正殿依旧早朝。

由金吾卫大将军来报:昨夜今晨,有平康坊遭遇百年不遇之大火,烧毁房屋二百余间,死难者逾百人。

这其中,更有尚书萧友乾的长子、御史大夫任济康的次子、门下侍中的外甥……将近二十名贵族子弟,葬身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