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衡把车开得像火箭,在空荡荡的云川大街上飚到一百二十码。

就这样他还不时回头看我的情况,脸色凝重。

他是学医的,大概这么看几眼也能瞧出我情况不对吧。

深夜,南川医院灯火通明。

卫衡一个急刹车在医院门口停下,从另一个方向驶来的救护车也刚好停下,里头呼啦啦涌出一群穿着防护服的人,架着一具从头到脚都盖着白布的担架。

卫衡将我扶出来,急诊室本来奔出来一个小护士,一见我们这架势,立马掉头又往里跑,嘴里直嚷嚷:“天哪,又来一个,又来了一个!”

往医院里走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抱着烧得满脸透红的男孩蹲在路边痛哭,声嘶力竭:“政府去哪儿了?政府怎么不管我们了?”

一团乱。

各种气味混淆在一起,让我本来就混沌不堪的头脑又重了几分。

到后来我几乎分辨不清卫衡在和谁说话,传入耳中都变做嗡嗡直响的嘈杂,看人也像晃得厉害的摄像镜头,一个个影子重叠在一起,晃得厉害。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排队等待,这还是请托了在医院工作的卫衡的大学同学帮忙,才拿到比较靠前的号码。验完血和尿,又去交钱照了胸部的x线检查,我已经头晕目眩到只能摊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喘气的地步。

“大概......胸部的阴影并不明显......仅凭这个还不能下定论......还要等到明天检验科那边的结果出来......但看他发热的症状......可能不会太乐观......”这是卫衡那位医生同学的声音。

“他很可能是感染者。”那位医生冷静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害怕,“按规定,必须让他转移到隔离区。”

我把脚缩起来,抱紧了自己。

“只是可能,那就还有可能不是,如果现在就送到污染区,要是被别的病人感染怎么办?”卫衡反驳,“还没确诊之前不能那么轻率地隔离吧?”

“他现在的情况不隔离怎么办?放他回家?万一是呢?整栋楼的人都要倒霉,到时候谁来担责任?”医生和他争执起来,“你能担责任吗?”

卫衡的声音变轻了,我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但一直高悬的心已经落入谷底,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其实在结果出来之前,每个人都会抱有微茫的侥幸心理,怀疑其实是最难受的一种心情。

现在被敲上疑似感染者的印章后,我反而生出一丝不可思议的安心。

“......做不到......这是不可能的......”那个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不可能......不是我不肯帮你......就是j□j的儿子感染上了也得送过去隔离......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帮他申请一个医疗设备好一点儿的、感染病人不那么多、病情不那么重的隔离区......”

片刻过后,我终于听见卫衡的声音,那是一声低低的叹息。

“别灰心,我看他情况已经比大多人要轻,说不定根本不是,这个病也不是每个感染上的人都致命......每个人体质不一样......要看你这位朋友的造化了......”医生拍了拍卫衡的肩走出来,他整个人都藏在浅蓝色的隔离服里,带着厚厚的白色口罩和手套,他走到我身边,低下头让我张嘴,检查了我的舌苔,又直起身对卫衡说,“待会儿我让护士过来先给他打一针,再叫人送他去隔离区,你也不能走,乖乖跟我去消毒。”

“阿俨没事的,我会关照医生,你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和治疗,别怕。等会儿就回去找人帮忙,让他们给你调一个好点的地方,你先委屈一天,你不要怕。”卫衡第一次用那样温柔又小心的语气同我讲话,他那副慵懒又万事不挂心的面具忘记带上,这样认真,真是有些不习惯啊。

“嗯,我不怕。”我对他咧了咧嘴,事到如今,我是真的不怕了,只是还有点放心不下而已。

“这段时间,你要是有空的话,帮我照顾点池迁。”被护士带走前,我又忍不住交代了一句,我觉得如果还有熟人在这里,我一定会不厌其烦每个人都拜托一遍。

卫衡听到后的表情有点好笑:“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比较好。”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就算我再担心,也不会对我现在的情况有什么益处,我一不通医理,二不懂卜命算卦,除了依靠医生就只有听天由命而已。

“拜托你了,一定别让池迁去人多的地方,也别让他用别人用过的杯子和碗筷......多看着他点......让他多穿点衣服......别着凉了......春天这种天气最是变化无常......”我说到后面有些哽咽,突然很后悔没有叫醒他和他好好道别,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我一下恐慌起来:如果再也见不到他怎么办?如果真的一去不回怎么办?

我的人生已经彩排过一次,现在已是现场直播,没有重来的机会了啊。

他这时候有好好睡觉吗?被子会不会被挤到一边?中途惊醒发现我不在会害怕吗?

眼眶立刻就憋红了。

“我会的。”卫衡被我弄得有些无措。

“真的,真的,你别烦我,别嫌我啰嗦。”我想把丢人的眼泪憋回去,鼻腔里却酸涩得厉害,导致声音都变了样,“毕竟......毕竟其他小孩都有父母在身边......他没有啊......”

“我会常去看望他,我一定会多照顾他的。”得到卫衡再三保证,我才放心跟护士走了。

打完针,两个护士架着我往另一个通道走,那个通道像是学校教学楼里长长的走廊,没有光,连窗子也用半打白纸糊得严严实实,我能听见前面不远处有脚步,或重或轻,或急或缓,伴着低低的咳嗽,偶尔还能听见运送病人的医生低声的交谈声。

传递进耳中最清晰的居然是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那个跳动是活着的证据。

远处透出一道光,随之渐渐扩大,是走在前面的医生的手按在门把手上,铁门漆成了绿色,褪色得厉害,斑斑驳驳,仿佛皮肤病人。那名医生手用力往下一按,非常缓慢地打开了门,侧过身,让身后沉默等待的病人先进去。

门外是一片枯黄的草地,惨白的路灯渗入黑漆漆的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