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有时候我会觉得怕面对你,不管是什么事,你都能用沉默解决,你忍耐,脸上不是挂着怒气,是一种不温不火的冷漠。你也不向人发火也不大声争吵,从头到尾都十分得体,可是有时候这份得体会让人觉得被蔑视,好像对方蛮不讲理,而你不以为然。”

池迁这么说起我。

“你传递着一种态度——不管别人对你说什么做什么,只要内心你不接受,就没人能动摇你。”

我承认他说得没错。

池迁带着我逛他的学校,市一中就是市一中,比南川一中气派多了,学校也大了一倍。虽然如此,但也没到要紧紧牵着我的手好像怕我走失的地步吧?

有时候我会戏谑地想,也许池迁不应该属猴,他应该属狗,忠实可靠又粘人得紧。

“我以为我动摇不了你,因为我做得再多,你都能装作若无其事,我觉得放弃大概是我唯一的出路。可是真的到了放手的时候,我又比谁都不甘心,当时真想从汽车上跳下来跑回你身边。”池迁把我拉到身边来,右手揽住我肩头,把我紧紧扣在怀里,“每到夜晚就想和你联络,可我怕一听见你的声音就会控制不住去找你。”

我抬头看了看他,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侧脸,年轻又充满朝气。

“我只有怀着微弱的希望等你,等你有一天会主动来到我身边。”他忽然露出了像小时候那样孩子气的笑容,“没想到真的能等到,没想到真的被我等到了。”

我更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软弱,也会想要依赖我。

看他这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我又忍不住插嘴:“我来是担心你在外面过得不习惯。父母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没别的意思,知道吗?”

池迁就绷起脸瞪我。

我偷乐,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发起火来脸一拉,谁哄都不成,论不屑和别人吵架,他排头一个。

“如果是这样的话,爸,你还是回去吧。”他不高兴了,“我过得很好,您不用担心。”

那个“您”字真是嚼得咬牙切齿。

我想不通,为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

感情最是千丝百缕的东西,我和他之间掺杂了那么多重情义,这怎么分得清楚?

也许,我真的喜欢他,但这份喜欢里有多少是因为父子感情,是亲情,又有多少是不容于世的......爱?

我分不清。

而且那点别样的情感还是好好藏在心里的好,对于池迁来说,我还是太老了吧?

就算喜欢男人,他也应该找个能陪他过一辈子的人,我肯定没办法活得比他更长久,再衰一点,也许早早就寿终正寝了。虽然三十多岁就担心这种事特别奇怪,但我还是要为他考虑才行。

反正,就算他爱上别人,我也不会离开他的。

就算到了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就算老得没有任何人需要我了,可如果他不幸遇到危险和坎坷,所有人都抛弃他远离他,我也会拼命挡在他面前,张开筷子都拿不稳的手臂保护他。

这就是父亲啊。

“生气啦?”我歪头看了看他臭石头一样的脸,笑着扯扯他的耳朵,“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暴躁,不好,不好。”

“因为爸你根本就还不明白——”

“池迁,这就是你推掉秋游聚会也要来接的人吗?”

学校种满紫荆的小径上迎面走来一男一女,说话的是女生,那个女生长了一张很可爱的苹果脸,笑起来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男的戴了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框,脸白得像吸血鬼似的,看起来斯斯文文却隐隐有种让人不舒服的阴柔感。

我好奇地打量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倒是和池迁站在一起也不觉得失色的种类。

池迁停了停脚步,没什么表情地回答:“那种聚会有什么意思,一群人吃吃喝喝而已,还吃不到什么东西。”

“不会啊,我觉得很好玩啊,你不在我觉得好可惜。”那女生像只兔子似的蹦蹦跳跳,直接跳到池迁面前,一屁股挤开我,紧紧地挽住了池迁的胳膊。

我拎着保温桶被她一下搡出两步外,一时震惊没缓过神,像个柱子般直愣愣地立在那。

脑子里急速转动着——这个声音好熟悉,好像是......我还没想出来,耳边就想起一声怒喝:“放手!”

池迁黑了脸。

女生嘟了嘟嘴,更紧地贴着池迁了:“干嘛要放,我是你——”

“你少胡说八道!”池迁厉声打断了她。

“咳咳咳。”

女生面露不甘,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那个戴镜框的男生却刻意咳嗽了几声,将目光投在我身上,细长眼睛弯了弯,笑着说:“池迁这是你哥哥吗?长得还蛮帅的嘛,大学生?”

哈?我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因为没上班所以穿得挺休闲的,本来为了见池迁梳了很整齐的头发,可是在车上呆久了莫名就乱翘了,看起来是不太像上班族,可是说成大学生也太夸张了吧。简直比服装店的售货员恭维人的水平还夸张。

作为三十三岁的老头子我表示很不服气。

池迁表情比我还臭,没好气地甩开橡皮糖一样粘人的女生,过来扣住我肩膀:“你少用那种眼神打量我爸。”

“纳尼?!!”

眼镜框虽然只是吃惊地张了张嘴巴,但我清清楚楚从他眼里看到了这两个字。

池迁抿了抿嘴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时,那个兔子女又蹦到了我面前,毫无征兆、突如其来地给我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声音甜得让人全身抖三抖:“叔叔,你好,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池迁的——”

“徐宝蓉你别乱说话!”池迁又把她话头截断了。

“讨厌啦,还让不让人说话啦。”叫做徐宝蓉的兔子女亲昵地推了推池迁,“这种事情我怎么会不懂哦,笨蛋,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在长辈面前讲出来,我只是想说我是你同学啦,你好笨哦。”

“笨蛋”、“你好笨哦”这六个字真是娇嗔得一塌糊涂啊。

就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片段,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叫徐宝蓉的女生。

所以她和池迁果然不单单是同学咯?

“徐航,”池迁紧绷着脸对眼镜框一甩手,“在我发火前,把你这个疯妹妹带走。”

徐宝蓉撒娇般嘟起嘴:“池迁你怎么这样说我。”

“别这样啊池迁,你爸爸难得来一次,不一起去吃饭吗?”徐航也笑眯眯地说,“你也没吃饭吧?一接到电话就往汽车站跑,不知道还以为有鬼在你后面追呢。”

“不用你操心,你们自己去吃吧,我和我爸自由安排,不需要电灯泡。”池迁说话的时候眼睛往我手上一睃,我赶紧把拎着保温桶的手藏到身后去,靠,被他看见了!

结果我这一举动让池迁绷着的脸立刻破功,嘴角虽然还绷着,却已是两眼弯弯。

徐航摸了摸下巴,笑得像只不怀好意地狐狸,虽然和池迁说着话,却用一种特别让人不舒服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池迁,你爸爸真可爱。”

靠靠靠靠靠......可爱你个猪头三!变态!

“滚。”池迁只送了他一个字。

池迁拉着我走了,将那两个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两个人撇在身后。

徐宝蓉好像还追着喊着要扑上来,但被徐航拉住了。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怪怪的,我不由越走越快。

走着走着发现出了校门,我疑惑:“池迁我们去哪儿?”

“回我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