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稀疏的草甸子上,这一片坟茔地显得格外刺眼。

这生老病死,是天地万物循环之理,本不算什么稀奇。不过,这些坟头上,长着青草的不过数座,其他的都是黄土,看着还不经年。

曹顒跟在大喇嘛身后,走进这坟茔地前,看着这大大小小的坟头,心里沉沉的。

地上没有长草的缘故,是因不少地方的土地已经被翻过,草根已经被刨去了。

蒙古人的殡葬仪式有很多,土葬就是其中一种,他们也有聚族而葬的习俗。他们在游牧的草原上,选出块向着东方的坡地,在这里修建家族坟茔,用蒙古话来讲,这叫“厚其德”。

在他们眼中,这坟地的穴口要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使得亡者能像太阳那样夕落朝升。不管游牧多远,要有家族成员老迈的时候,蒙古人都会赶着马车,往自己的坟茔地来,

他们也在这里做下标记,来宣告这里是自己的“厚其德”。其他蒙古人瞧了,就不会在附近再起坟茔。

如今,没有战乱,为何会有这么多新的坟茔出现?

曹顒的脑子里,出现了今春口外他亲眼所见的大雪。在京城时,他就听人说起,北边雪灾更严重。

康熙还下旨意往蒙古运粮与派人过来教授捕鱼的法子,当初曹顒心里还觉得好笑。

他认为这不过是给蒙古王公看的,这所谓朝廷“赈济”地钱米。能使得那些落魄了蒙古台吉们解决灾荒,使得黄金家族的人不会饿死。其他的蒙古牧民,谁会将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曹顒正月到口外那次,想到数月后可能会有的灾荒,曾“指点”了简王府的大管事一回,说起这毡子与羊皮生意的“丰厚前景”。

他这般做地本意,就是希望简王府那边插手此事。使得牧民能用手中之物换银子,好度过灾荒。

熬到六、七月。原野上草长鹰飞,万物复苏,想要充饥就不再是难事了。

偌大的草原,那些王府行商们涉足地地方能有多少呢?

大喇嘛已经低声诵起《金刚经》,本是带着几分沉重的**,用蒙语诵起来,听得人越发心里感伤。

坟茔的不远处。有个破旧的毡包,大喇嘛的侍从已经过去探看,带过来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蒙古汉子。

若是看头发,他好像是五、六十岁,但是看脸上却没有那么苍老。

那汉子穿着件旧的蒙古袍,身形高大,却是枯瘦地骇人。

他额头纹像是刀子刻的一般,眼神有些呆滞。看到大喇嘛身上的僧衣时,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只听“噗通”一声,这蒙古汉子已经跪在大喇嘛面前,双手手心向上,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

虽然这汉子未必认识眼前这个老喇嘛就是草原上德高望重的“呼图克图”,但是他仍是行了草原上佛教徒最隆重的大礼。

大喇嘛的脸上现出慈悲之色。伸出手去,叫这汉子起来。

这汉子站起身子,看着不远处连绵的车队,面上现出迷茫之色。

大喇嘛询问这汉子地名字,又指了指眼前的坟茔地问其缘故。

这汉子闻言,脸上满是绝望是悲戚。

他的名字叫巴根,是这片“厚其德”的后人。

这新起的坟头里,有几座里面埋的是他地父母妻儿。一家七口,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其他六个,都是因去年的暴雪引起的灾荒与瘟疫饿死、病死的。

其他的坟头。是这片“厚其德”的其他子孙。有不少是他帮着埋葬。

虽然按照习俗,这暴死之人是不能葬在“厚其德”的。但是巴根不忍心亲人的魂魄没有依靠,成为草原上的游魂,所以才是安葬在此处。

牲畜早已在去年冬天冻死,冻肉吃到今年开春,就早也没有果腹之物。没有马,又无法迁徙,他们只有在附近挖草根果腹。

原想着熬到六、七月份水草肥美的时候,再跟着路过地牧人迁徙,没想到这“白灾”带着草原地,除了牲畜的死亡,还有其他动物地死亡。

死亡的牲畜能做成肉干,做牧民的干粮。其他野兽死亡后,尸体却只能渐渐腐烂。

这样一来,又使得草原上瘟疫横行。

巴根一家,在经过饥荒与瘟疫的双重磨难后,相继离世,只剩下他一个。

巴根已经在父母的坟茔边,给自己开了墓穴,想着自己个儿要是熬不过去了,就直接坐过去,倒是也省事。

随着讲述,这汉子已经“呜呜”地哭起来,声音中的凄凉,使得人闻之不由落泪。

大喇嘛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开口道:“万物皆苦,今生无常,但求来生福报。我的身边,还缺少沙毕那尔(牧奴),你愿意跟着我,听一听《甘珠尔》和《丹珠尔》的奥义么?”

巴根闻言,已经是跪倒,匍匐在大喇嘛的面前,流着泪道:“额毡!”

这“额毡”是蒙语主人的意思,从跪下这一刻,巴根已是从自由人成了大喇嘛的牧奴。

曹顒站在大喇嘛身侧,看着这一幕,却是有些意外。

原还以为大喇嘛发了慈悲心,要收这汉子做个徒弟,没想到却是收了个心甘情愿任其驱使的奴隶。

再看看大喇嘛随行僧侣、侍者、奴隶等级分明,曹顒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却多了几分好笑。

这就是所谓“无上佛法”,这其中地等级森严不亚于俗世。

他的眼睛扫过眼前的这片坟地,想着在这草原上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因去年冬天的雪灾受难,心里实是沉甸甸的。

那位使得蒙古人畏惧的“博格达汗”,派了不少人到草原上传授捕鱼之法,却是不晓得如今河流里的鱼儿们运气如何……

想来蒙古王公会为朝廷恩赐地钱粮上折子谢恩,这领民自是“承圣主恩典”。没有因饥荒冻死之人。

这才能昭显朝廷的恩典,康熙地“仁慈”……

到底是占了地广人稀的好处。这巴根家这样的土馒头,许是散落各地,不用再入大家的眼。

不过一两日,这一行中的气氛就缓和起来。

每到日落驻扎的时候,人们虽不能说是载歌载舞的,但是都没有了之前地沉重。

有变化的,只有曹顒与大喇嘛两个。

曹顒有些想家了。见识过这辽阔草原与天灾无情后,他开始想家了。

做历史的旁观者,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不就是他之前的追求么?如今,却是“代入感”越来越强。

有的时候,他不禁生出负疚感。

要是自己能想到“大灾后必有大疫”,再想出应对之法来,那会不会使得这世上少死些人?

每想到此处。曹顒又觉得自己可笑。难道自己是万能的佛祖么?想着要普度众生?

就是康熙那样的君王,大喇嘛这样地高僧,都是因利益不同,所看的、所照拂的民众都有不同。

自己这边,却是一不小心,站在云层上。俯视众生,真真是个博爱。

人活天地间,都当背负责任,自己的责任到底是什么?

这负疚感与滑稽感交叉轮换,使得曹顒变得有些迷糊了。

大喇嘛之前也是沉寂,发现了曹顒的迷惑后,却来了精神,又开始在曹顒面前宣传“戒、定、慧”来。

“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以六度修福慧资粮成就佛陀色、法二身,以“无二正见”破除三界烦恼障蔽……

“嘟噜嘟噜”的蒙语**。听得曹顒地耳朵都“嗡嗡”响。

甚至在他做梦的时候。都梦见这大喇嘛在讲“功德圆满”、“来世善报”。

这一番轰炸下来,却使得曹顒从迷糊中变得清醒起来。

不是他不敬重大喇嘛。亵渎佛法,而是每每听到大喇嘛一本正经地说“戒、定、慧”这三个字时,曹顒都能很不晓事地想到另外三个被曲解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