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曹府,前厅。

曹寅穿着官服,匍匐在地,跪听圣旨。来传旨的,是御前一等侍卫尹德。

不只是接旨的曹寅有些懵懂,就是传旨的尹德,亦是稀里糊涂的。圣驾还在御舟上,要再过几日才能回驻畅春园,却是巴巴地使他来传旨。

随同圣旨,赐下的还有大红呢雨褂一件、葡萄青呢雨褂一件。

曹寅接过旨意,再次俯首。

传旨事毕,尹德扶起曹寅道:“曹大人快起,皇上早有口谕,曹大人可不用跪接。”

曹寅躬身道:“皇上抬举,曹某却是不敢乱了规矩。一路奔波,大人也辛苦了,还请坐下吃茶。”

说话间,两人分宾主落座,小厮奉茶上来。

尹德接过茶盏,在鼻下嗅了嗅,笑道:“都说大人府上有好茶,如今看来,却不是传言。实是茶香扑鼻,沁人心肺。”

曹寅道:“原来大人亦是爱茶之人,曹某这里要借花献佛了,大人还请不要嫌弃微薄。”说着,使人下去给尹德预备茶包。

尹德只是随口一赞,见曹寅这般客气,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忙撂下茶杯道:“大人不必如此,好茶与我,也是糟蹋了。今日得以一品,已是长了世面。”

曹寅摆摆手,道:“大人还勿推辞,本不是什么值钱物什。只是这几年世人吹捧,才身价倍增。说句实在话。曹某还是喝惯团茶,觉得最合脾胃。”

尹德听了,不由莞尔,笑着说道:“不瞒曹大人,我也觉得团茶味足,能解油腻。这绿茶虽好,到底味道寡淡了些。”

说了两句闲话。气氛比方才融洽许多。

尹德想起一事,道:“对了。皇上让下官转告大人,十六阿哥往热河当差去了。”

曹寅闻言,不由怔住:“十六爷去了热河?”

“嗯,三日前打圈头下的船,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要到热河了。”尹德回道。

曹寅地视线望向那两件雨褂,身子却不禁有些发抖。

康熙使唤传旨是幌子。实际上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一句,十六阿哥已经往热河去了……

*

王喜营,皇帝行在。

今早,康熙自苑家口下御舟,陆路而行,驻跸王喜营。

到了傍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康熙御帐里,早已掌灯。虽说角落里点着两个炭盆,却不能驱散春雨带来的寒意。

康熙坐在软榻上,听着外头的雨滴声,突然心生寂寥。他抬起头,对边上侍立的魏珠道:“小十六呢,怎么半日没见他?传他过来!”

魏珠心里诧异。面上仍是挤出笑来,躬身回道:“主子爷,十六爷往热河去了。”

康熙听了,这才想起自己打发十六阿哥去了热河,摆了摆手,道:“传十二阿哥过来吧。”

“嗻!”魏珠应了,退出去传召十二阿哥。

这次圣驾巡行畿甸,只有十二阿哥与十六阿哥随扈。

因十二阿哥为人略显木讷,不比十六阿哥得宠,所以也有自知之明。没有传召。轻易不到康熙眼跟前转悠。

见魏珠来传召,虽不晓得何事。但是十二阿哥仍战战兢兢地跟着过来。

康熙这边,看了儿子一眼,指了指眼前的凳子,道:“近前,磨墨。”

“儿臣遵旨。”十二阿哥应着,走到御前,低着头坐了一边,拿着墨条的手微微发抖。

康熙扫了儿子几眼,见他垂在脑后地发辫中星星点点,不由皱眉。

十二阿哥本就哆哆嗦嗦,察觉出皇父打量自己,越发慌乱,手腕一晃,就有墨汁溅了出来,污了案上铺开的折子。

“儿臣死罪!”十二阿哥翻身跪倒,叩首道。

康熙见了,颇为意外,看了十二阿哥半晌,方道:“朕是暴君么?竟使得儿子这般怕朕?”

十二阿哥听了,忙摇头,急切回道:“皇阿哥最是仁慈,是儿臣愚钝不堪用。”

康熙望着他地脸,问道:“朕下令杀了你舅舅,你心里怨不怨朕?”

十二阿哥脸上显出痛苦之色,哆嗦哆嗦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康熙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道:“跪安吧!”

十二阿哥抬起头来,轻声道:“皇阿玛,是儿臣舅舅辜负圣恩,死有余辜,儿臣岂敢生怨?儿臣,儿臣是怕了……儿臣怕被皇阿玛厌弃……”说到最后,已经是哽咽出声。

听着儿子压抑的哭声,康熙面色稍缓,脑子里突然想起一首诗来: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别人家的儿子,一个赛十个,自己这边,十几个儿子,好像都不顶用。

最优秀的儿子,他亲手教导的儿子,都被他摒弃了。剩下的儿子,也对他只剩畏惧,少了亲近。

虽说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但是上了年岁,越发觉得寂寞。

“放宽心思,好好当差,你是朕地儿子,是朕的骨肉。万没有因个奴才,疏远了自家骨肉的道理。”康熙揉了揉额头,对十二阿哥道:“往后恪守本份,不该掺和的,不要掺和就是了……”

*

热河,淳王府园子。

曹颙看着眼前的十六阿哥,实是喜出望外。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毛。伸手使劲捶了曹颙一下,打趣道:“怎地,半月未见,就这般想爷了?”

曹颙笑着问道:“并没有消息过来,真是让人意外得紧。”

十六阿哥侧过身子,往后指了指,道:“你瞧还有谁?”

曹颙抬头望去。就见从随行侍卫中出来一人,上前单膝跪下。不是曹颂是哪个?

曹颙忙上前拉他起来,仔细打量了两眼,见他一身地土:“这是着急赶路了?”

“可不是么!从圈头到热河,拢共就用了三日半的功夫。这般换马不换人的赶路,都快赶上往西北去那遭了。”曹颂憨笑着,回道。

曹颙听了,带着疑惑地目光。望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低头瞧了瞧身上,道:“脏死了,曹颙,快使人烧水,爷要先换了这身衣裳,拾掇干净了,才能有心思说话。”

曹颙闻言,忙使人去烧水。预备吃食。

曹颂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哥,十六爷路上还洗过一遭,我们可是三天都没换衣服了,大家伙也盼着热水。”

跟随十六阿哥前来侍卫,有十六阿哥身边的。还有侍卫处的,曹颙同大家寒暄两句,便叫曹颂带着众人下去沐浴更衣去了。

秦贵、曹方等人,都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