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这内侍将曹颙迎进客厅。

八阿哥已经出殡,十三阿哥去了白孝,穿了身蓝色素袍子,在堂上踱来踱去。

“请十三爷大安。”曹颙进了堂上,挑了前襟,拜道。

十三阿哥一把拉了他,顾不得寒暄,道:“总算是盼了你来,快来瞧瞧这个!”说着,将他拉到一边,指了指小几上的东西。

小几上搁着几张宣纸,上面放了半个巴掌大的银色口袋。口袋口松着,里面的东西散出一半,是烟叶。

说是烟叶,又同寻常烟叶不同,颜色发红发黑,不似其他烟叶那样发黄。

曹颙拿起片烟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虽说他平素不吃烟,但是也晓得烟草是什么味。这个烟叶,闻着并无太多异常。

烟叶表面,并不像看着那般光滑。

“这是……混了鸦片……”曹颙看着手中烟叶,开口问道。

十六阿哥面色有些深沉,点了点头,道:“这是我出去溜达,无意中发现的。寻常烟叶,上等烟丝一斤也不过一两银子,差一些的,几十文也有。这个用鸦片水泡过再晒干的烟叶,一两就要五钱银子。饶是价格不菲,买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曹颙闻言,甚是震惊。

原以为鸦片之害尚远,没想到竟是通过这种方式,流向民间。权贵也好,百姓也好,都将鸦片当成药,除了偶尔沾上染瘾的,没有谁会想着主动碰药。

这烟草却是不同,在民间普及甚广。

他突然想起以身试毒的十六阿哥,忙抬起头,望向十三阿哥道:“十三阿哥,您……您……”

要是连十三阿哥都“以身试毒”了,那东窗事发,曹颙可不会有什么禁烟的功劳,还不知要担当什么干系。

“我没事,倒是曹颙你该操心了。”十三阿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禁烟么?虽说能写折子到御前,倒是能不能引起皇上重视,还得再思量。”曹颙道。

十三阿哥摇摇头,道:“说的不是这个,我使人打听过了,这个烟草在市面上出现的日子有限,最早在铺子里卖这个的,是你叔叔家的铺子。”

曹颙听了,不由怔住:“怎会?我叔叔家开的是饽饽铺子。”

“错不了,这一口袋烟,就是我使人从鼓楼那边的铺子买的。问得清清楚楚,就是你叔叔家的买卖。”十三阿哥道:“我原想叫曹颂过来,问个清楚,赶巧听说你回城了,就没折腾他。不晓得他是受了谁的蛊惑,使人经营起这个来。这可要不得,还是赶紧叫他关了。要不然以后追究起来,也要担着不是。”

这叫什么事儿?

自己说要体恤佃户,不要让曹家地面上的百姓冻死、饿死,结果就出了个胡成胡作非为;自己想要为后世之人做点好事,将鸦片之害早早地就给十三阿哥、十六阿哥这两位未来的主政王爷白扯清楚,结果亲族中人开始卖这鸦片烟。

直到出了十三阿哥府,曹颙还是觉得滑稽。

天上雾蒙蒙的,要下雪了。眼看就要进三九天,北风正厉。

路上行人渐稀,曹颙骑在马上,只觉得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意。

少一时,到了家门口,曹颙翻身下马,回头吩咐小满道:“到东府问问,二爷在不在?要是在家,唤他过来见我。”

小满应声,还没转身离去,就见吴盛上前回道:“大爷,二爷同五爷在书房陪老爷说话。”

曹颙点点头,进了院子。

走到廊下,曹颙还没掀帘子,就听到曹颂的大嗓门,随后有曹頫的笑声。

书房里,伯侄众人,相谈甚欢。

曹頫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大孩子,听说那边庄子有暖房,还能泡澡的温泉,不禁也心生向往,兴致勃勃地说道:“大伯,侄儿还没见过这两样。大伯再去的话,带上侄儿可好?”

曹寅摆摆手,道:“课业要紧,明年就是乡试之年。再说下个月你就要娶媳妇,要忙的事情还多,哪里得空?”

曹頫闻言,难掩失望之色,耷拉个脑袋,无力地应道:“是。”

曹寅见了,反而不忍,道:“腊月初八前,你伯娘要从庄子里回来。到时候你可请一日假,过去接我们回来。”

曹頫已经眉飞色舞,使劲地点点头,笑着应了。

见曹颙进来,曹颂与曹頫两个,都从椅子上起身,垂手跟堂兄道了好。

“好。二弟、五弟最近如何?二婶身子可还好?”曹颙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跟父亲见过,随后坐在曹颂对面,道。

“母亲还好,就是天冷不爱动,今儿还念叨伯娘,盼着伯娘早些回来,好一块打牌。”曹颂笑呵呵地回道。

曹颂穿着侍卫服,看来是刚才宫里当差回来,就过来请安;曹頫亦是穿着外出服色。

原来,他们兄弟两个差不多一块回得家。在门口看到曹寅的马车,晓得伯父回来,就一道过来请安。

曹寅看了儿子一眼,对两个侄子道:“你们先回去更衣,一会儿过来吃酒。”

曹颂与曹頫起身应了,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曹寅与曹颙父子二人。曹寅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寻思一会儿,方问道:“十三爷寻你何事?”

这也不是什么好相瞒的,曹颙将方才十三阿哥一行大致讲述了一遍。

听到关系到东府,曹寅不禁皱眉,道:“是为父错了。”

说话间,他已是难掩疲惫,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亲……”心中有悔意的,岂止曹寅一人,曹颙心里也不只滋味:“若不是因体恤儿子的缘故,父亲不会答应分家。都是儿子眼界短,原以为眼不见、心为净能减些是非口舌,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是我治家不严在前,对侄儿们失于管教在后。”说到这里,曹寅顿了顿,道:“御史台已经有人拟折子,要弹劾为父了。”

在送胡成见官时,曹颙想过会引来御史刮噪,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直接。

“都是儿子的错,父亲这几年因信着儿子,没有理会这些琐事。”曹颙喃喃道。

曹寅微微一笑,看不出有什么着恼来。他从炕上起身,走到书案后,从案头一本书下拿出一封信,递到曹颙面前,

曹颙见了,不由愕然:“父亲这是何意?”

“今日为父去阿灵阿府上吊祭完,回到衙门想了许久。皇上是照顾老臣不假,这老臣也是识相的老臣。前年皇上调我回京,这礼部侍郎不过是荣养之职,我也当退位让贤。”

“父亲还不到六十……”曹颙手中拿着辞呈,只觉得有心里沉甸甸的。

这两年来,六部人事更替,所有人都会以为凭借皇帝对曹家的荣宠,加上曹寅的资历,就算因不是翰林出身当不得礼部尚书,升个其他尚书也是使得。

没想到,两年下来,曹寅还是个挂名的礼部左侍郎。

曹颙原以为父亲不在意,现下看来,根本不是那回事。对皇帝尽忠了一辈子,父亲心里也怀着名臣之梦,却好因出身包衣,做了一辈子天子家奴。

好不容易到了京中,荣养果然只是“荣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