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方,红霞消退。

曹府。客厅。

因厅堂宽阔,有些清冷,孙文千坐在椅子上,额头上却都是汗。他下午跑了内务府,寻了相熟的人家,想要打听打听哥哥被罢官之事,结果却是越打听越心惊。

新任杭州织造的人选已经定了。

孙文千不知为何会有这番变故,这织物浸水,虽是渎职,但是早年也是有的,并不算大过失,哪里会想到因此获罪。

再说,这运往京城的织物,都是内务府的船、内务府的船工,都是作熟的,就算一船货物有所浸泡,数量也是有限。

加上他侄儿,遇到了女光棍不说,还进了顺天府大牢。

孙文千觉得孙家霉运不断,让人心中惶恐不安。

孙家在京城的族人都是远支,孙文千能想到帮忙的。就是曹家了。

孙珏没有同来,从衙门里接出来后,他就熬不住。他虽不是豪门公子,也是养尊处优,没有吃过苦的人。在顺天府衙门待了数日,经历的惊吓与痛楚,非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使得他送了半条命进去。

曹颙并不知家中有客,提前从户部衙门出来后,就随着六部几位堂官去了黄寺。

外蒙古活佛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前日圆寂。

皇上昨日亲临,今日百官吊祭。

除了是黄教活佛,大喇嘛还是喀尔喀已故老汗王之子,土谢图已故老汗王之弟,是喀尔喀蒙古王族中长辈最高之人。

大喇嘛虽在京城圆寂,他的佛龛却是要运回喀尔喀。如此一来,就要趁着天气没有转暖出发。

身为大喇嘛大弟子的智然,就要随之返回喀尔喀。

因此,除了随同众人走个过场外,曹颙还私下见了智然。

“大喇嘛既圆寂,就要开始寻找新活佛转世,到时候你这个大弟子的身份,也是尴尬。你就没有其他打算?”曹颙问道。

智然虽有朝廷的册封,但是他不是蒙古人。喀尔喀名义上归属于大清版图,实际上确却是蒙古人的天下。

跟在大喇嘛身边,智然还能学习些佛法奥义;大喇嘛已经圆寂,他实没有必要将自己束缚在喀尔喀。

智然神色平静。淡淡地说道:“昨日,皇上曾召见小僧!”

曹颙挑了挑眉,雍正固然打着信佛的牌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帝王。这个时候召见智然,自不会是为了交流佛法。

曹颙只觉得心里沉甸甸,智然本在五行外,却是被康熙拿捏住,能牵制他的,除了曹家,还有什么。他实不愿意,让雍正继续拿捏智然。

智然似乎看出曹颙的担忧,微微地露出些许笑意。

他本就长的好,如今褪去少年之气,也是个青年俊和尚。这一笑,眉眼弯弯,依稀带了几分曹寅的影子。

曹颙见状,微微一怔,

“不要担心,他是命小僧料理寻找大喇嘛转世灵童事宜。等到寻到了,小僧自然要回京复命。”智然笑道。

曹颙见他说得轻松,摇头道:“哪里有这么便宜?从大喇嘛圆寂时算起。几年算是少的,要是寻的慢了,十几年也是有的。”

智然道:“不会那么久,即便朝廷等得,喀尔喀那边也等不得。现下就是大喇嘛圆寂的消息没有传回去,等到传回去,自然就有人将灵童寻出来。”

若是真的如此简单,雍正还专程关注此事?

因为蒙古人都信教,胡图克图在喀尔喀是凌驾于诸王的存在。襁褓中的转世灵童,这里面可做的学问就大了去了。

雍正这边,为了喀尔喀的安定,肯定不希望大喇嘛的转世灵童出现在喀尔喀几个汗王府中。那样的话,以灵童为招牌,背后的喀尔喀王公就变相地统一了喀尔喀。

朝廷以喀尔喀为外藩屏障不假,但是一个统一的喀尔喀,就是卧榻边的凶狼,如何能叫人安心。

智然身为大喇嘛的大弟子,插手寻找转世灵童之事也名正言顺,但是顺了哥情、失了嫂意,要是他站在朝廷的立场,就成了喀尔喀诸王的公敌。

到了那时,他的小命,说不定就要给喀尔喀诸王的野心祭旗。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曹颙沉声道:“既是晓得喀尔喀诸王的野心,你还不抽身出来,这算什么?”

见他面色不善,智然沉默半晌,道:“既是艰难,换了他人。更难成事。不过是个臭皮囊,曹施主莫要放在心上。”

智然固然能勘破生死,曹颙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他皱眉道:“既是还没有离开京城,就能再筹划一二……喀尔喀诸王既盯上灵童这个位置,想必早有准备。不管大喇嘛何时圆寂,他们想要找个出生年月年仿的孩子,都不是难事……若是想防止喀尔喀诸王控制灵童,只有一个法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那就是让以朝廷的名义宣布,转世灵童不从喀尔喀找……”

智然闻言,眼睛一亮。

成吉思汗的后代,遍及北疆,除了内蒙古、外蒙古外,新疆、青海、西藏也有蒙古人……

曹颙操了这份闲心,只是顾及智然的安危。他还不知道,就因他这段话,确定了喀尔喀呼图克图活佛的转世灵童的寻找方法,使得喀尔喀地区宗教与地方政权对峙多年,始终不能融为一体。

等到两百年后,转世的呼图克图与地方王府勾结在一起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离中央政权。称帝建国。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说曹颙从黄寺回府时,天已经全黑了。

孙文千在客厅里等着失去了耐心,若不是曹家早已今非昔比,不是孙家能匹敌的,他都想咆哮两声,问问曹家的待客之道。

其实,曹家也不算怠慢他,大管家曹元始终在陪客。

这茶盏里的茶水,都换了三次,孙文千等得眼睛都要直了。才看到曹颙的影子。

听说孙文千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曹颙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虽然对孙珏不感冒,但是对孙文千的印象还算良好。同孙文成的伪善、孙珏的无耻相比,孙文千恩始终以理服人,是孙家的明白人儿。

加上他是已故孙太君的亲侄子,就凭这两条,曹颙都愿意敬他三分。

“叫四表叔久候,侄儿这里告罪。四叔即是到京,怎么也没来信说一声,当侄子过去请安才是。”曹颙道。

孙文千虽等得烦躁不已,但是见曹颙穿着补服就来了,态度又如此温煦,那些烦躁立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