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被他声音中的温和力度所感染,端木翠似乎平复了些,喃喃道:“我的血也可以。”

“这就好。”展昭语气更加平静,“用你身上的尖锐什物把你的手划破,把这屏障打开。”

端木翠心乱如麻,一时无法定心,展昭的话便似为她指出一条路般,当下略略点一点头,抖抖索索便去摘取腕上的穿心莲花。

展昭不易察觉地舒了一口气,将火折子又举高了些,这才发觉端木翠身后不远处竟是一个黑魆魆的洞口。

难道,这便是冥道入口?

展昭心中作如是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屏障未破之前,有些事情,他不想去提醒端木翠。

端木翠许是太紧张了,穿心莲花既解,却未能拿住,链子滑落地上,忙俯身去捡。

展昭本待将火折子举低些,方弯下腰,忽觉心头一紧,猛然转过身子,将火折子向着屏障另一端照将过去。

茫茫墨色之中,现出憧憧黑影,举目间不知几许,亦不知火光照不见之处是否还有更多,竟都是向着这边过来的!

早已听到怪异声响,知道这周遭必有蹊跷,没承想竟来得这么快!展昭牙关紧咬,转回身时,见端木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攥住穿心莲花的扣钩抵于腕间,眼睛却死死盯住他身后。

“展昭,那是……”

“打开屏障。”

“可是……”

“你不要管那么多,先打开屏障!”展昭几乎是吼将出来。

端木翠咬了咬唇,心一横,便将扣钩生生按入腕内,再狠狠一旋,鲜血立时涌出,很快滑过手腕,滴落地上。

扣钩在血肉内旋搅的痛楚,把端木翠痛清醒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含泪道:“展昭,打开了屏障,你怎么办?”

该死!

展昭心头一沉,垂下的手死死攥拳。他方才那般催促于她,就是怕她清醒过来权衡什么全局考量什么轻重,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端木你听我说,”展昭喉头发紧,只想先稳住她,“你先打开……”

端木翠不住摇头,慢慢向身后的黑暗退了过去:“不行的展昭,你出了屏障是自寻死路。放你出来,两个人都会死……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火折子的光终是缥缈黯淡,端木翠的身形很快就隐于黑暗之中。

展昭僵立半晌,忽然重重一掌击于屏壁之上。

屏壁固若金汤,力道反击回来,腕骨折断般痛。展昭却不觉,他生平从未有一刻如此际般,痛恨端木翠的上仙身份。

他亦痛恨那些句句属实却摧肝断肠的大道理。

端木翠的说辞固然合理,即便放他出来,也敌不过冥道妖魔,一人死总好过两人蒙难。可是,要他苟全性命于屏障之内,眼睁睁看她去死,他是断做不到的。

所以,明知无济于事,仍是拼足了全身气力,向着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击出一掌,又一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踉踉跄跄退开去,撑住屏壁勉强支住身子。垂目处,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又一个臃肿怪状黑影自屏障旁过去,喉头一哽,眼前立时模糊起来。

有几次,黑影该是撞在屏障之上,撞了几回之后知道此路不通,才慢慢掉个方向,重又前行。

看来,都是些脑子不灵光空具蛮力的蠢笨妖怪,搁着以往,怎么可能会是端木翠的对手?

偏偏现在,任何一个,都能轻而易举杀死端木翠。

展昭合上双目,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直到火折子灼到他的手,才猛然睁开眼睛。

屏障外围,正对着他的,竟是一具直立的惨白人尸!

明知那人尸进不了屏障,展昭还是禁不住心头巨震,连手心都汗湿了去,俄顷强自定神,将火折子稍举高些,这才发觉说那是“人尸”并不妥当。

确切地说,那只是一具“人形尸”,徒具人的轮廓,五官手足并精细处却都不备,很像是孩童玩耍时捏的泥人,粘好了躯干头颅四肢,尚不及进一步加工。

火光跃动处,那“人形尸”表皮似是泡于水中多日,入目处是令人作呕的惨白。展昭强压心头不适,疑窦更增:这怪模怪样物事立于近前,究竟所为何来?

刚有此念头,那人形尸已有异动。

但见它表层皮肉蠕动起伏不休,光秃秃的腕处渐渐抽伸出指节,原本圆滚滚的头颅四下乱撑变换形状,不多时面上已凹凸成五官形状。

展昭这才省得它是要幻作人形,心头更觉嫌恶,方将头扭向一边,那怪尸竟也移了位置,大有不站在他对面不罢休之势。

再看了一回,展昭突然觉得那怪尸化作的人形,眉眼处似有三分熟识……

何止是熟识……

电光石火间,展昭只觉手足发冷:面前站着的,不正是自己吗?

那怪尸咧嘴一笑,伸臂虚捞,手中便多了一件同展昭所穿一般无二的衣裳,慢条斯理将衣裳穿上,又盯住展昭端详了一回,有样学样,渐次将腰带、发带、佩剑诸物补齐。

展昭再忍不住,怒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答话,却似是发现什么,弯下身去,伸出手指在地上抹了一抹,又将手指竖于眼前,颇为玩味地盯住指尖的血迹出神。

那是端木翠的血。

那人看了片刻,慢慢张开嘴巴,血红肉舌竟伸出尺余长,在指尖绕了一圈,舔尽血迹,于口中细细咂摸。

再然后,他似是发觉什么,转头向端木翠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露出极其怪异的笑容来,也不管展昭在屏壁内如何怒声引他注意,转身跟了过去。

端木翠的惊惧起得汹涌,去得倒也着实不慢——这多半要感谢穿心莲花戳的那一记狠的。那一下子,流出的不只是血,还有她骨子里潜藏许久的斗狠筹谋之气。

横竖已是一场必输之战,除了这条命,她已没有什么可输,接下来,该把目光转到“对方”身上了。

从古至今,沙场正面遭遇,绝无不费一兵一卒而全胜这种奇迹的存在,不是有句话叫“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吗。

如果注定她是被杀的那“一万”,死之前,她也一定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行走在不可视的黑暗之中,端木翠居然微笑了。

尚父其实很是怵头她这性子吧。不止一次,他教训她:“让你去打仗,是要你活着回来,不是要你跟人同归于尽!”

她嘻嘻笑着点头,银色战袍蒙了尘污,链枪随意搭在臂上,枪头血犹未干。

点头归点头,下一次外甥打着灯笼,照的还是舅。

西岐的探子刺探军情归来,谈到端木翠时,无不眉飞色舞:“商兵私下里嘀咕说,遇到西岐的将领,若是别人,尚可迎上一战。如是端木将军,还是避开了好,她是连战败了都要扳成平手的人。”

她不是没有战败过,只是每一次败,她都如同被剜了心头肉,血红了眼宁死不退,一刀刀,一步步,哪怕扭不了战局,也必给商军以同等重创。

哪怕是尚父督战,情形也不会有什么改观。于山头主帐外观战,商军明明已潮水般溃败而去,西岐阵地却杀出那么突兀的一队人马,紧紧咬住穷寇不放,再看幡旗,便知端木翠麾下之军必是在这一战中蚀了本,不把亏空补平,她是不会鸣金收兵的。

多数时候,长叹一声,也就随她去了。

有些时候,商军虽然退却,但不呈败相,尚父恐她吃亏,急让杨戬追她回来。

杨戬劝她的台词,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两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非要搞到山崩了不成?”她听着有理,饶是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令旗一挥收兵。

——“你们女儿家的锱铢必较,延到这战场,恁地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