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雨过后,柳色青青。荷塘里花色潋滟,水面上锦鲤上浮,吐出一圈圈清清涟漪。

娇娘坐水榭里瞧了半响,融入这清幽宁静景里,整个人也跟着安逸起来。打眼瞅见一朵熟透了莲蓬,稍稍一伸手便摘了下来,正要剥莲子吃时,旺儿来了,说是她父母弟弟已然住进了贤德坊姜府,问她要不要现见见。

娇娘一顿,脑海里便自动出现了一个画面。

吱呀吱呀磨盘声停了,一个面色黝黑矮个子中年男人慢慢走近了一个正低头捡黄豆小女孩跟前,这女孩抬头,小小脸虽未长开,却已见瑰艳之貌。

那中年男人眼睛浑浊,伸出粗黑大手就要摸向这女孩脸,正这时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进来,瞧见了,顿了顿,面色一拧,扑上来,猛地推开那男人,就没头没脸把地上女孩打了一顿。

嘴里骂骂咧咧,恶声恶气,面上狰狞如鬼。

不知不觉娇娘把手里莲蓬捏烂了,待反应过来时,抬头去看旺儿,便见他正震惊着。

“这莲蓬里面竟然烂掉了。”随手扔进了塘里,娇娘拿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不用了。你回去告诉无暇,让他好好读书。”

旺儿愣了愣,“玉姨奶奶,只有这些话让奴传回去吗?”

“嗯,就这些,你去吧。”

“哦哦。”旺儿忙打千退去。

一夜一日,一日一夜,不知不觉便到了千秋节。

千秋节,乃是圣上诞辰,兴庆宫百艳争辉楼下举行,当夜王侯将相,公主命妇举樽同贺。

盛况如何娇娘是不得而知,只听府里下人遗憾说起过,那夜含光门、朱雀门、安上门城楼上洒了密密麻麻一层铜钱雨,百姓们额手称庆,争抢不绝。

“还是圣上有钱啊。”娇娘笑着感慨。

“圣上可是咱们大齐之主呢,岂能无钱。”朝云笑嘻嘻道,“姨奶奶,奴婢还听银宝说,那夜皇城广场上还演绎了大型乐舞呢,都是宫中梨园里出来姿貌美秀宫婢,名字好像叫什么《千秋万岁》,是丽妃娘娘亲编。”

“老奴也听说了,那夜皇城门大开,庶民们一拥而入,可算是饱了眼福了。早知道啊,老奴也该去凑凑热闹。”姜妈妈凑趣道。

“不急,不是还有明年吗,今年既如此盛大,明年也不会太简陋,明年我放你们假,都去看。”

“真?”朝云顿时两眼放光,显得极为期待,“看不看乐舞不要紧,奴婢要去朱雀门上抢铜钱呢,听银宝说,那日等城门下人,捡来铜钱装了两袖子也没装完呢,奴婢算了算,那不得有一两银子之多吗,奴婢明年定要赶早。”

姜妈妈一听就笑了,泼冷水道:“别指望了。也就是今年适逢圣上六十整寿,这才撒铜钱与民同乐,明年散寿若还撒那么多铜钱,御史大人们就该说话了。”

朝云一听顿时撅起嘴来,心里觉遗憾。

娇娘便笑道:“明年虽不是圣上整寿,却是咱们家老太太整寿,今年老太太生辰是简办,也没宴请亲朋好友,明年整寿,定会大办,倒时你还是有铜钱拿,别撅嘴了。”

“是哦,明年是咱们家老太太整寿呢。”有了期盼,朝云顿时又高兴起来。

“别只顾着玩,没眼色东西,姨奶奶跟前茶冷了也不知重给换上一杯。”

朝云吐了吐舌,端起茶杯赶紧忙活去了。

娇娘笑了笑也没说话,姜妈妈便低声道:“姨奶奶可听说了吗,咱们家大小姐定给万安公主家嫡幼子了。”

“嗯?”娇娘一顿,皱眉道:“老太太不是不同意吗?”

“庚帖都互换了,老太太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姜妈妈神秘兮兮凑过脑袋来和娇娘道:“咱们大太太呦,仗着娘家得势,也不是第一回不把咱们老太太放眼里了,先斩后奏,能耐着呢。”

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墙,既连姜妈妈都知道了,老太太岂能不知?

这边正说着,春晖堂那边老太太就动了怒。

屏退了左右,老太太身边只留了喜儿,地上跪着大太太,左下首端坐着青阳侯。

屋里气氛紧绷着,老太太气歪榻上直喘粗气,喜儿心里着急,不停给老太太抚胸顺气。

青阳侯给大太太使了个眼色,大太太会意,帕子往眼睛上一抹,眼眶顿红,怯怯瞅了老太太一眼,便委委屈屈道:“老太太,庚帖已换了,您看怎么办吧。”

心里却得意,我还就不信了,凭老不死你能耐再大,真还能去万安公主府上再把芸姐儿庚帖要回来不成。

“母亲且消消气,既木已成舟,依我看还是就算了吧。何况,和万安公主府这门亲事,门当户对,也没什么不好不是?”青阳侯酌情劝道。

老太太一口气憋心里,歪圆枕上翻来覆去难受,一听青阳侯这话,猛一推喜儿恨恨道:“你去给我泼他一杯冷茶,我没他这样‘好儿子’!还有那败家娘们,也赏她一杯。”

“母亲。”青阳侯皱眉。

大太太先看了老太太一眼,随后盯着喜儿冷声道:“你一个奴婢,可得有点眼色才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眼下你虽是老太太跟前红人,可一旦这老不死蹬腿去了,你这小命可就抓我手里了。今日你若泼了我冷茶,明日我便能要了你小命。

喜儿素来心性谨慎敏慧,哪能想不到以后,可这会儿她见老太太一人躺榻上,孤立无援模样,心里难受厉害,想着老太太待她好,她起身桌上端起两杯茶,一杯泼向了青阳侯,一杯猛泼向了大太太,干净利落,让人躲避不及。

“你这臭丫头!”自己母亲面前,青阳侯还算克制,猛地站起身,拱手道:“母亲息怒,儿先去换身衣裳再来聆听母亲教诲。”说罢,顶着一身茶水拂袖而去。

“贱婢!”顶着一头湿漉漉发鬓,大太太火冒三丈,大发雷霆。

喜儿垂眸回到老太太脚踏上坐定,淡淡道:“奴婢能活到现是老太太怜惜,若将来老太太去了,喜儿自当相陪,不牢大太太费心,免得脏了您手。”

“你!”大太太起身,指着喜儿,恼羞而怒。

老太太冷眼看着,伸手轻抚喜儿头,看向大太太道:“你也滚吧。那是你女儿,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儿媳告退。”大太太冷瞪了喜儿一眼,转身离去,门帘子都被大太太撞哗啦啦作响。

老太太气极反笑,攥着喜儿手道:“好丫头,我到底没看错了你,你终身大事我放心里呢,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

喜儿摇了摇头,“奴婢一生都伺候老太太,哪里也不去。”

“说什么傻话。”

正待此时,凤移花来了,瞧着屋里地上有些狼藉,便道:“老太太,这是?”

“没什么。方才教训了一顿你爹。来,坐这儿,咱们祖孙说说话。”

喜儿忙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凤移花今日穿了一件玄色云纹长衫,腰间绑着一条兽头玉带,头戴墨玉冠,他一进来便吸引了喜儿目光,只觉他凤眼生威,郎艳独绝,世间难有。

这女子,心里无知无觉住进了一个人,即便压抑着,也会从眼睛里,举手投足里表现出来,喜儿端了杯热茶来,赧然蹲身道:“花大爷,请用茶。”

“多谢喜儿姑娘。”凤移花含笑点头。

老太太那一双眼多厉害啊,悄没声息把喜儿和自己孙子打量了几眼,不做声等凤移花吃了茶才开口说话,“花儿,你芸妹妹和万安公主府这门亲事算是板上钉钉了,这也就意味着,咱们青阳侯府彻底踏上了楚王这条船。你心里要早有个打算。”

凤移花沉吟片刻便笑道:“老太太放心便是,我心里有数。”

老太太叹了口气,“再怎么说,那个都是你爹,他既已表了态,选了效忠之人,你还能撇得开吗?我虽是老了,可心里还清楚着,如今朝堂上怕是风起云涌了吧。我听说,圣上把几位王爷都留下了?”

“老太太依旧耳聪目明。”凤移花笑着恭维道。

“想不听也难。昨日,我娘家文信伯府来人了,话里话外是探我口风,我从我那老嫂子口里还是能听出来,她家出了个皇后,皇后生了二子,不争就是个死。撇开其他王爷母家不提,只说丽妃娘娘,如今协理后宫,隐有副后凤威,她有楚王这么一个优秀有实力儿子,她能不争吗?两虎相争,或是一死一伤,或是被人渔翁得利,这里头谁能保证你爹选那个就是真龙天子,若有个万一,咱们凤家就完了。”老太太深吸了口气,重重叹出,“再说你二叔,他心里想什么,至今瞒我瞒密不透风,生怕我是我娘家传话使者似得,这些日子来我这里也少了。都是不省心。”

凤移花边给老太太捶腿边笑道:“老太太别想那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即便我父亲不好,可二叔是聪明人,他总能保全自己血脉。对了,老太太,玉姨娘就要生了,孙儿请您给找几个可靠接生婆,她年纪小,又是第一胎,这两天胡思乱想,晚上总哭。”

老太太一听就笑了,“到底还是小。这事我知道了,明天就把接生婆给你送过去。另外,产房可预备下了?”

“预备下了。”凤移花见自己成功转移了话题,便接着道:“说是产期就这两个月了,等她生时候,老太太你帮我多留意着,扁素说这胎极有可能是男娃。”

“不是像,就是,我仔细瞧过你那姨娘,肚子尖尖爱吃酸,那身量从后面看依然如黄花闺女似得,这一准怀是个男娃。若是女娃啊,她那身段早肥硕起来了。”

“真?”凤移花故作喜悦道。

“真,祖母可不骗你。”老太太喜道。

祖孙俩又说了半响话,凤移花这才告辞出去。

他走了,喜儿目光还没收回来,老太太把这看眼里没做声。

门外回廊上,那一对蓝金刚鹦鹉“桑桑”“尼尼”叫着,凤移花站此处逗弄了半响,若有所思。

四王留京各有动作,身负宫城安危羽林将军凤移花这里便空前热闹了起来,三不五时有人拜访,有人邀请。

时光匆匆留不住,弹指间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这日沐休,凤移花推了宴请家休息。

香风轻拂,落花满庭院,他正惬意躺摇椅上让娇娘念诗给他听。

她那声线娇娇软软,念起诗来也搔人心痒痒,尤其是念到那句: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时,他眉眼笑盈注上一股坏气,伸手便去勾她那张张合合唇里丁香。

娇娘也笑,挥手拍开,扔了诗集,拿起另一本来便道:“我家弟弟也会作诗呢,我读你听,顺便给提点改正意见。话说,会作诗就一定会做官吗?用诗来考真能考出一个人真实水准和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