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礼安生于1991年,这也是美军把克拉克机场交还给菲律宾政府的年份,距离克拉克机场两公里处有一座天使城。

那座天使城是温礼安的出生地。

关于那座天使城,最开开始它甚至于连一座城市也不算,那只是美军们找乐子的场所,在1991年前的近半个世纪里,它是东南亚著名的红灯区。

但随着美军把克拉克机场交还给菲律宾政府,随着1992年美军从苏比克湾撤军,天使城快速没落。

天使城唯一没有没落地大约就是夜幕下流连于街道上的孩子们了,没有增多也不见得减少。

极小的时候,妈妈就一再和他说“礼安,你和他们不一样。”

在害怕被孤立的年岁里,温礼安也曾经尝试过理会别的孩子踢到他脚下的那颗皮球,把那颗皮球踢还给和他示好的孩子,然后加入那些孩子们,和他们在空地上奔跑,和他们爬到树上去眺望远方。

脚刚刚压在皮球上。

“礼安,和妈妈回家。”妈妈温柔地叫住他。

妈妈并没有走向回家的路,而是把他带到狭隘的小巷里。

那是位于拉斯维加斯馆附近的小巷,孩子们对于这条小巷敬而远之,因为那条小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来尸体腐烂的味道。

小巷堆满了垃圾,脚踩在垃圾上,跟随着妈妈来到小巷尽头。

白天已经结束了,可距离夜晚还有小段时间,天色要黑不黑要白不白的。

在奇怪的天色下,周遭的垃圾堆里不时可以见到丢弃的头套和女人的胸罩,妈妈拨开一个塑料袋。

塑料袋下露出男人的脸,男人的身体裹在破旧的卷帘里。

男人瘦得仿佛拆开那层皮就可以看到骨头,如果不是眼睛睁大着,温礼安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尸体。

“礼安,看着他的眼睛。”

“不,妈妈。”

平常说话一直很温柔的妈妈那一刻变得很凶:“温礼安,看着他的眼睛,集中注意力去看。”

硬着头皮去凝视那双眼睛。

妈妈说那是在等死的人的眼睛,那男人再也拿不出钱去毒贩那里购买毒品了。

吃一口饭都难更何况找个容身之所,毒品榨干他的身体,他无法和普通人一样用劳动力去换来生存。

站在小巷里,温礼安拉扯着妈妈的手“妈妈,我们回去。”

一动也不动。

夜幕临近,垃圾堆上的男人已经闭上眼睛。

“妈妈,我们回去。”

“再等一会。”

等一会要干什么呢?

他的妈妈费迪南德.容女士要她的二儿子去触碰死人的尸体。

三分钟前你摸起来还很温暖,三分钟后你和速冻库的死鱼没什么两样,这就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之间的差别。

那天,他们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见证一个人的死去。

一个人死去的过程是那样的:死亡前幻象所产生的喃喃自语,喃喃自语后瞳孔扩大,抓住残留的意识用灰色的眼球看着你,不,也许是看这个世界。

慢慢地,慢慢地磕上眼帘。

费迪南德女士用那半个钟头总觉出:“礼安,别的地方妈妈不知道,但在天使城,如果你变得懒惰了,你也会和这个人一样。”

当晚,温礼安梦到了垃圾堆那个男人的眼睛,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看着你。

大汗淋漓醒来,打开窗,房间充斥着那个男人的喃喃自语,类似于“艾米丽我要把你干得底裤一刻也不愿意穿。”“迈克先生,我发誓,我会当你最忠诚的狗。”“妈妈你就是一婊.子。”“小汤米,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对不起,小汤米。”“小汤米,我看见你了。”

关于那些喃喃自语妈妈说那是男人在临死前把爱的人和恨的人都回忆了一遍,爱的人也就只有小汤米。

只是,小汤米并没有出现,但那男人说他看见小汤米了。

大致是从那天起,面对着滚到脚边的皮球温礼安看都不会去看一眼。

1996年初夏,在克拉克机场通往天使城的路口出现了喜力啤酒的广告。

那是天使城位数不多一道晚上就会亮起的广告牌,广告牌上有一个巨人展开双手俯瞰着脚下的城市。

白天,那副广告牌平淡无奇,但夜幕降临时,广告牌上的那座城市就变成淡蓝色,那俯瞰城市的巨人眼睛也变成蓝色的。

广告牌前是站点,那是出天使城的候车点,那个候车点只有在深夜时分才会热闹起来。

广告牌和站点隔着约五米宽的公路相互凝望。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夜幕刚刚拉上,温礼安怀里抱着从神父那里借到的书,在经过喜力啤酒广告牌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心情,脸转向站点。

巨幅广告牌上的淡蓝色光晕投射在站点处,在大片淡蓝色光晕中有一抹小小的身影站立着。

梳着牛角辫的小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手里拿着红豆冰棒,小小的头颅在仰望着那座淡蓝色的城市。

看了穿在小女孩身上的那件白色连衣裙一眼,尼龙的,那是天使城的孩子们穿不起的布料。

“她应该是跟着自己爸爸妈妈到这里来旅行的吧?”温礼安心里想着。

如果当时那穿着白色尼龙裙的小女孩没再出现的话,那抹被淡蓝色光晕所包围的小小身影应该很快消失在日常当中。

第二天,温礼安再次经过喜力广告牌时又看到那小女孩,还是穿着那件白色尼龙裙,手里依然拿着红豆冰棒。

“她还没有回去吗?”温礼安心里想。

第三天,也不知道出于有意还是无心,远远地目光先往那个站点而不是广告牌,那小女孩还在那里。

脚步在穿过广告牌和女孩之间时,脚步比起之前两次还要慢上一些。

这一次温礼安大致看清楚女孩的模样了,身高应该比他还高出一丁点,黑头发,瞳孔颜色他没仔细去看清楚。

女孩整体给他的印象是皮肤特别白。

第四天,温礼安再经过广告牌前时,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猜错了。

女孩也许不是跟着爸爸妈妈到天使城来旅行的,也许女孩的妈妈也和天使城的女人们一样靠出售自己的身体来过日子。

连续七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温礼安都看到了那女孩,那女孩都穿着同样的裙子,手里每次都拿着红豆冰棒。

“她都不用换衣服吗?还有红豆冰棒有什么好吃的?”在温礼安的印象里,红豆冰棒味道难以下咽。

可他每次经过广告牌时都看到女孩一脸甜滋滋的,让人看了心生怀疑,那甜是女孩手中的红豆冰棒所导致的。

第八天,广告牌前的淡蓝色站点空无一人,温礼安确信他没有早一分钟离开教堂,也没有晚一分钟离开教堂。

三分钟过去,站点处还是空无一人,站点旁边有冰店,红豆冰棒一支一比索,三支两比索。

拿着红豆冰棒,温礼安来到站点。

站在之前那女孩站的地方,仰望着那蓝色的广告牌,第一口冰棒还是他讨厌的味道。

再等等看,那女孩口中的红豆冰棒看起来味道好极了的样子,第二口、第三口红豆冰棒还是温礼安所讨厌的味道。

温礼安所讨厌的红豆冰棒少了二分之一,时间已经过去不下五分钟,他还是没有从那副广告牌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

很显然,他这是在浪费时间,他得把红豆冰棒扔到垃圾桶去。

转头,温礼安就看到站在身边的人,还是白色的尼龙裙。

这次因为距离近,温礼安看清女孩瞳孔的颜色,和她的头发一样是黑色的。

黑色的瞳孔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对面的广告牌。

女孩也不理会他愿不愿意,径直说:“上帝就住在那个城市,我心里有很多事情要和上帝说,周一我希望上帝能把我家门口的仙人掌变不见那我就可以回家了,周二我希望我能在路上捡到十比索用来购买画画的颜料,周三我希望那个骂我的孩子在路上摔一个跟头,周四我希望睡一觉就能长大,周五我希望那个欺负我妈妈的白皮猪肛.门被插了红萝卜。”

真是外向的姑娘,在不认识的人面前随随便便袒露心声,温礼安决定不要去理会她。

然而——

“我认识你,你每天这个时间都会从这里经过。”

这话一出,温礼安心里有些不高兴,那种不高兴类似于被逮到什么痛处似的。

“我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到教堂去,帮神父打扫教堂需要一个钟头,打扫完教堂神父会把把图书馆的钥匙给我,在教堂呆一个半钟头后神父让我帮忙他准备晚餐,准备完晚餐,离开教堂大约在六点二十分,从教堂走到这里需要十五分钟,”温礼安加重声音,“我也不想这个时间点经过这里。”

在温礼安说这些话时女孩一边吃着冰棒一边看着他,说完,她还在吃着冰棒看着他。

不高兴变成了恼怒。

“我每天这个时间点从这里经过和你没关系。”

“我没说你每天从这里经过和我有关系。”

女孩的话一出,温礼安莫名地觉得丢脸,为了赶快驱赶那种丢脸的感觉,温礼安指出:“你每天穿同一件衣服不觉得难受吗?”

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受不了汗臭味的表情。

“我的衣服可不臭。”女孩一本正经。

“得了吧。”

“我骗你做什么?”女孩扯了扯自己的裙摆,“这是我衣柜最好的一件衣服,为了来见上帝我才穿的,而且我回去都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不信你闻看看,还有香皂味呢?”

女孩说得没错,的确随着女孩抖动着裙摆,周遭有淡淡的香皂味。

不过,温礼安手里还握有糗女孩的事情,这事情是他刚刚从冰店老板那里听说的。

冰店老板在温礼安光顾冰店时问他想不想吃免费的红豆冰棒,厕所距离冰店比较远,要跑一趟厕所需要找个人帮忙看店,如果他愿意帮他看店的话他会给他一支红豆冰棒作为酬劳。

冰店老板还说这主意是一位黑头发的小姑娘出的。

温礼安自然知道那黑头发的小姑娘是谁,穿着布料好的尼龙裙,每天吃着天使城孩子们一个礼拜才可以吃到一次的红豆冰棒,把自己假装成为跟着爸爸妈妈来到天使城旅行的外国人。

尚年幼时,被说贪嘴可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情,也是能攻击到对手的绝好武器。

于是他问她你的红豆冰棒在那里买的,女孩给他指出通往冰店的路。

这就对了。

为了让筹码更加牢靠,温礼安又问“你自己掏钱买的吗?”

“当然。”女孩马上说。

嗯,很好,贪嘴加上爱撒谎,老师们眼中的不良典范。

“我说,贪嘴的姑娘,”不慌不忙说着,“你就不觉得羞耻吗?为了吃到红豆冰棒你连那样的主意都想出来。”

女孩一呆,迅速转过脸去,面对着广告牌,那是做贼心虚的人该有的表现。

这可是讨回脸面的好机会,温礼安继续说着:“你不仅贪嘴而且还撒谎了,来这里和上帝说话也是骗人的吧?我猜是你家里来了男人,街上的孩子不和你玩,你没有地方去了才来到这里装模作样。”

他的话成功让女孩涨红着一张脸,女孩转过头来,下意识间温礼安踮起脚尖。

两个人面对面。

比自己还高出一丁点的人涨红的双颊下是红润的嘴唇,唇瓣也不知道粘了什么水水的,给人一种感觉,把那水水的唇瓣含在嘴里一定可以吸出甜甜的味道。

芒果味?草莓味?混合花香味?

在他把这三种味道和那水水的唇瓣联系在一起时,冷不防一声叱喝。

女孩口中的那声“小子”让温礼安皱起眉头,现在他可是那个占上风的人。

“你没有我高,”女孩用一副发现新大陆的语气,“我猜,你的岁数也没我大,我妈妈说岁数大的人不要和岁数小的人计较,所以小子,我原谅你刚刚的胡说八道。”

温礼安脚尖再踮起一点:“红豆冰也是胡说八道吗?”

这会儿,女孩觉得她个头高一点就可以轻易搁倒他,扬起手想揍他:“走开,不要来烦我。”

妈妈在一名跆拳道教练家帮佣,那位跆拳道教练和妈妈交情不错,每个周末妈妈都会把他带到她工作的地方,那位跆拳道教练心情好时会教他一些基本功。

要扣住那只瘦胳膊绰绰有余。

扣住那只瘦胳膊,稍微一带女孩就跌倒在地上。

女孩就跌倒在他脚下,白色裙摆距离他的鞋子也就几英寸距离,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想了想,脚往女孩的裙摆上踩。

白色的裙摆印上他的脚印。

很好,拍了拍手,跌倒在地上的女孩此时还想踹他一脚,闪开,朝女孩做出再见的手势,朝着公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