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炤率部行出援军军营,回头遥望辕门上高挂的十几颗首级,心下稍安。平心而论,他起先的目的并非一定要这些人死。只是将这些人交到他们自己官长那里处置,免得自己落人话柄。却不想陈珍对此的态度竟是绝不姑息。刀光过后,十余颗人头落地,也由此事杜绝援军营中再有其他人割首冒功的歪念头滋生。

其实李延炤自己心中何尝不清楚,这些援军中的家兵部曲有如此狗胆前来割首冒功,他们身后怎么可能没有那些士族的影子?他心中不明,这些人为何对于首级有如此执念。只不过当下这些人表现出来的种种作为使他可以肯定,凭着令居县兵此战中所立下的事功,随之而来的,定然是一股凶险的风暴。

当晚李延炤便命营中所有士卒分作两班,一班歇息,另一班则负责出城收敛阵亡将士遗体,并收拢敌人遗体,割除首级,并将无头尸身一体埋葬,天明时分换班。这些士卒虽至为疲累,却也只得依令而行。大战之后,城外堆积阵亡双方士卒的墙根下,异味早已大得不像样。数名医士拿来艾草等物结结实实地将墙根下堆积尸首处仔细熏了数遍,并叮嘱前去敛尸的兵将们用湿帕捂住口鼻,要求他们做完这些工作之后,即刻便洗净手,以免出现疫情。

次日上午,宋小虎带着数十名将卒,押着十余辆大车,上面放置着四口半人高的大箱子,以及宋辑从自己部曲所携军粮中匀出来的一部分粮草,计两千余石,由宋小虎率部一并送至营中。

李延炤望着宋小虎伸手打开放置在他屋中的四口箱子其中一口,立时用绳索串连,堆满整个箱子的黄澄澄的铜钱便展现在他眼前。李延炤双手一按几案,站起向着那箱子踱去,他并未料到宋辑与宋小虎会如此快速地商定此事,并直接抬来了这四大箱铜钱以示诚意。

李延炤拿起一吊崭新的铜钱在手中把玩。最末端的一枚铜钱方孔周围是篆体的“凉造新泉”字样。这些铜钱成色足有七八成新,看样子也是宋家不知积累了多久的资财。

“此番出征在外,家父并未携带巨量资财在身侧。此番送来钱粮,每口箱子十万钱。权作定金。待我部移师回城,再将剩余资财一并奉上……”宋小虎低眉顺眼,语气中满是探询之意。

“如此倒是可以。只是令尊送来的那两千余石粮食,又怎么说?”李延炤抬头望着宋小虎,出言问道。

“家父有言,那些粮食是犒劳司马麾下将卒的。晚些时候,家父还会遣军卒送来一百只羊,也是犒劳司马部下所用。这些,皆家父赠予。司马不必为此伤神。”宋小虎听李延炤问起此事,当即便答道。

“既是如此,我便替军中将卒笑纳宋扬烈的好意了。”李延炤满脸堆笑,自刘胤进军以来,难得地心情舒畅了一回:“小虎稍后回去,且向令尊转达我的谢意。”言罢,李延炤又回头去一旁立柜中取了数柄胡骑所用长刀递给宋小虎:“此皆我部斩获虏骑百夫长以上级别将佐所获战刀,将它们一并拿给令尊,权作回礼。”

李延炤话音未落,宋小虎的心思却已是活泛起来。这些皆是虏骑将佐所用战刀。将其不论上缴还是拿出去,可都是赫赫战功!立时便兴奋不已,连忙双手接过,向李延炤连声称谢。李延炤却只是大度地摆了摆手,连道不必。心想战场上缴获的敌军将佐武器那么多,随便拿点意思意思打发宋小虎一下而已。

宋小虎乐颠乐颠地将长刀放置在旁,继续与李延炤谈起随后交割敌首之事。李延炤昨夜便令麾下军卒收拢了敌方尸首,割取的首级在城外早就堆成了一座小丘。此时自然满口答应。宋小虎见此事双方已达成共识,便满心欢喜地告辞,然后出营返回。

送走了宋小虎,李延炤便令护卫们将宋部送来的铜钱粮草等物清点之后尽皆入库。随后便起身去了马厩旁,那里现在已成为堆积敌军首级之处。数十名营兵正在清点敌首。营兵们分作两拨不间歇地将城外割取到的敌军首级运送到营中,每车均有百来颗敌首。运送数趟之后,马厩与营房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堆成一座小丘。小丘之中,那些敌首面色各异。李延炤踱着步从旁走过,堆积起来的敌首之中,面色恐惧的、凶狠狰狞的、目眦欲裂的,种种神态,不一而足。

战锋营的士卒则在一旁,将石灰倾倒在这些首级上进行硝制。虽然其中有些首级因为时间过长,但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腐烂程度尚且不算重,首级的面目及发辫也是依稀可见。

硝制好的首级被战锋营士卒们装箱,程勇正面无表情地给这些箱子钉上钉子,这些都将作为支付给宋部的货物,待点清之后,便要与宋部进行交割。

如今李延炤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穷志短。这些部下们千辛万苦,甚至许多人付出性命的代价方才换来的军功,如今却要被他卖出去。只是念及那些阵亡士卒的家人,他身为这些士卒的官长,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须臾之后,一名辅兵士卒前来,告知李延炤,有一名援军将佐在营外通报。李延炤不知何意,便与那辅兵一同前去辕门处。

得令的守营士卒们挪开拒马,便有一名年轻将佐带着十余名士卒进入营中。如同方才前来的宋小虎一样,这些部曲也皆是赶着大车,车上放置着数口大箱子,自辕门处缓缓而入。

那年轻将佐大步上前,向李延炤一拱手:“卑下乃是武兴辛府君帐下行军司马刘彦,此来奉府君之命,与李司马有要事相商……”

李延炤望了望那年轻将佐,又转头看了看他身后那数十名押运箱子的部曲,点点头道:“既是受命入营,便且随我来。”言罢李延炤自在前面引路,而刘彦则给身后那些部曲打了个手势,令他们停在原地待命而行。

刘彦随李延炤来到他自己那间营房,刘彦环视一番屋中那颇为简陋的布置,心中已有不屑。然而望向李延炤的时候,依然恭恭敬敬言道:“听闻司马独率县兵苦战旬日,阻敌坚城之下,末将与辛府君心中至为佩服。辛府君便遣末将前来,带些东西不成敬意,以慰司马麾下三军苦战之劳……”

李延炤双手撑着面前几案,缓缓坐下道:“刘司马言重了。我等身在行伍,守土御敌,本分而已。万不敢当辛府君一个谢字。只是刘司马此次受命前来,怕是别有意图吧?”

刘彦听闻李延炤话语,心下不由一奇,稍稍收敛了方才心中产生的轻视,拱手道:“李司马明达。彦此来确肩负着其余使命。辛府君对司马不乏赞赏,望司马慎重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