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天天就这么两顿加点米的清汤,谁能吃饱啊?”一个长相颇有些俊朗的青年将手中的碗重重顿到几案上,神情怨忿地用胡语说道。那粗瓷大碗在桌案上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碗中浑浊的米汤洒满一桌子,间或夹杂几颗着煮至稀碎的粟米。

坐在残破桌案后的老者长叹一口气,而后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将碗中倾倒出来的粟米划拉到一起,右手形同枯槁的手指已捏起那些粟米,而后喂到嘴中。只觉未经咀嚼便已化为齑粉。虽然喂到口中的粟米并没有多少,然而老者还是露出一丝满足的神情。

他细细体会了一番那粟米的香甜回味,而后直起腰来,看着立在一旁,仍是兀自气愤不休的儿子,用胡语叹道:“年儿。如今这世道,能喝上一碗有点粟米的粥饭,好生活着,已经颇为不易。切莫再心怀杂念,生出别的事端。县里那个姓李的长史绝非善类。阿爹活了五十年了,这种人,也就只见过三回……”

“阿爹!”青年指着碗,厉声喝道:“非我等如今生事。去岁冬至今,已足有五月。之间唯独修城之时,供给粮米尚算足额。如今城也修完了,辛劳一冬,倒给我们又换成了这看不见几粒米的清水!”

青年说着说着,愤而起身,便要向外行去。老者一见此景,内心惶急,急忙起身,问道:“年儿,你要去哪里?”

青年转头:“县府里那些官吏,军营中那些士卒,饱食终日,衣食无忧,凭什么?他们不给,我们也不能饿死!虎子联络了部落之中好些人,我等便前去把他的县府府库砸开,抢了粮食分给大伙!”

青年说完,便扭头,负气一般向门外行去。老者见状,不复方才的迟缓,一个箭步冲上去,干枯如同枯枝一般的右手猛地探出,钳住了那青年的手腕,青年奋力挣了几下,竟不能挣脱。

“年儿,去不得,去不得呀!”老者一边奋力将青年往回拖,一边说道:“那李长史鹰视狼顾,绝非常人!为何他在外城每侧都设立一营,派兵驻守,又在内城四角都修建了望楼箭塔?你还不知吗?”

青年奋力挣了几下,也没能挣脱老者的钳制。他索性不再挣扎,任老者将他一路拖回榻旁,按着他坐下。

“阿爹!别人不给吃食,我们又不能抢。如今不少人家都有老弱饿死,我们难道也得眼睁睁地饿死么?想当初,在陇西时,您还是部落中头领,何时为这一碗饱饭发过愁?如今阿爹既不同意去抢,今后我们又将如何度日?”

老者搬了一个胡凳,在青年对面坐下:“今年陇西大旱,刘胤又不顾我等死活,不仅存粮搜刮得一颗都不剩,便是部落中所存原本打算用于越冬的牛羊,也尽皆上交给了他们,这一点,你又不是不知!若是留在陇西,我等不是成为白马氐那种大部落的附庸,便是要在如今已经过去的冬季活活饿死!”

青年听闻老者的一番斥责,不由得沉默了一会,而后,他又扬起头:“然而如今饿死,和去冬饿死,又有什么分别?”

老者大急,指着那碗横流在桌案上的清粥:“如今好歹每天还有两碗清粥维系,你去不打紧,若是万一你回不来,我和你阿母,还有你妹妹,又当如何度日?你大兄尚在军中,你这么一闹,是否会牵连到他?是否会牵连到我们,你有想过吗?”

老者越说越激动:“今天你哪儿也别想去!就在屋里给我乖乖待着!若你非要出门,便杀了你阿爹!”

青年听闻老者毫无余地的话语,登时愣住。踌躇片刻,他终究还是低下头去,表示了他自己的顺从。

老者见青年终于表现出来一番顺从模样,便松了口气。他在榻旁坐下,而后拍着青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年儿,阿爹是不会让一家饿死的。阿爹还有先前头领赏赐的珠宝、玉器。本来那是打算以后给你说了亲事,送给女方家的彩礼。要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阿爹将这些东西卖了,也能让全家人渡过这一次难关……”

两人正小声交谈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随后两人便听到用力的拍门声,与此同时,一个男声问道:“阿年,阿年在吗?”

老者一听这呼唤,登时便瞪了一眼要做应答的儿子,那青年在老父瞪视之下,只得讪讪住了口。老者用眼神示意青年进里屋去。青年起身,郁郁不乐地行入屋内,老者方才一脸讪笑,前去打开门,门外一名魁梧青年手持木棍,看到老者,便问道:“阿叔,阿年在吗?”

“噢,阿年刚出去没多久,这会不在家里。”老者笑着打了个哈哈。

“那您知道阿年去哪了吗?”那魁梧青年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阿虎,阿叔真不知阿年去了哪。他刚才在家里喝了一碗稀粥,然后跟阿叔拌了几句嘴,就把碗丢在桌上,出门去了……”老者边说着,边将门又打开一点,指着屋中淌满稀粥的桌案:“你说说这孩子,简直是……如今本来就没什么吃的,他还一下子把大半碗粥都浪费了……”

“对了,阿虎你要是在外面见到阿年,就告诉他一声,让他赶紧回家来,阿叔这回不会打他。”

支走了阿虎,老者可算是松了口气。他关上门,回身又瞪了一眼在内屋左近探头探脑的儿子,默默拿起一块抹布,行至桌案旁,将那粗瓷大碗拿起来,而后粗粗擦了擦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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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侦知清楚了?”李延炤端起桌案上一杯水,一饮而尽,而后望向面前一人,神色凝重地问道。

“回长史,属下已侦知,这些氐羌部落民计划集众冲入内城,至府库,而后砸开府库大门,劫了府库中钱粮。用来让外城诸民户果腹。”

“事情恐没这么简单。”李延炤放下碗,毫无形象地抹了抹嘴:“我疑是有敌军探子,鼓动这些羌胡流民生事,他们便好借机而行。至于所行之事,是窃取情报,打乱我军部署,还是趁乱刺杀县府或军中官吏,便不得而知。”

“属下已侦知敌军探子,虽未必全,然据此抓人,即使有漏网之鱼,想必也会掂量掂量,未敢再轻举妄动,请长史过目。”

李延炤接过那人呈上的名单,打开粗粗一览。随后便用镇纸压在几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