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虽然都犯了些过错,但罪不至死。”萧冷儿目光从面色灰白的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老实说,我在山下住的时间也不算短,对他们所作所为,心中清楚得很,委实也很不喜欢他们,甚至也想过有一日若抓到他们,必定要好好惩治。但是……”

她说到此忽然停住,想到昔日所见那修罗宫,看向庚桑楚,一时眼中布满悲悯,润润泽泽,那目光下庚桑楚却也转过头去,半晌她续道:“但是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这些人,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孤儿,说得难听一点,有爹生没娘养。自小颠沛流离,受尽欺凌,都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长大。对周遭环境有些痛恨和愤世嫉俗的想法,却也不为过。他们没有上过学堂,没有人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他们唯一学会的,只是怎样让自己能不饿肚子能过好日子。方法虽然不对,却究竟是被生活所迫。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又岂是朝夕之间就能纠正过来。殿下你纵然对自己属下要求严格,恨铁不成钢,却也总该根据他们实际情况做定论,动不动就处死,未免太过。”

庚桑楚低眉垂目,显是在等她续说下去。

“更重要的是。”暗中吸一口气,萧冷儿接道,“死人是不能对你有任何帮助做不了任何事的。魁龙帮真心归顺与你,只是需要时间改过。实话说,那也需要你的包容和配合。如果一味杀人,又怎能服众。你今日放过他们,却换来他们日后效忠,这交易岂非更划算一些?魁龙帮人人都是义字当头,你若肯向对兄弟一样对他们,他们必定也尽心尽力为你办事。”

说着她转向众人道:“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徐赵二人带头道:“请二殿下放过他们几人,我帮中人日后对殿下必定誓死效忠。”

众人连忙跟着重复一遍。声音虽仍是有些杂乱,却不难听出其中恳求和诚意。

点一点头,庚桑楚笑道:“这样说,好像也有些道理?”看向萧冷儿挑眉道,“但是叫本座就此罢休,却也不是本座的习性,不知萧姑娘有甚好办法没有?”

方才站起来之际,萧冷儿早已料到他这招“恩威并施”原本是故意为之,等着自己往下跳而已。但人命当前,她再无奈却也只有跟着他的计划走。心中定案既成,听他发问,立时道:“这些人既然饶得山下村民不得安宁,又令他们损失不少财物,不如便由他们带头把这些日抢来的东西都还给人家,再行赔礼道歉。不知这方法诸位能不能接受?”

徐正和赵义兴二人自然又抢先替众人接受下来。

庚桑楚折扇一合,复又坐上中间的虎皮大椅笑道:“听起来好像不错,就这么办。”几句话吩咐下去,底下众人答应下来,便也各自散开去,被押下那几人,俱是一副惊魂未定、浑浑噩噩的样子。

*

一回到后院,萧冷儿满腔的脾气立时忍不住,一脚踢翻路边不知谁忘了提走的水桶,却还不解气,正要再找目标,庚桑楚已然赶了上来,笑得好不惬意:“你是生我的气,何必拿其他东西出气。要打直接往我身上招呼便是。”

萧冷儿一言不发,倒当真上前与他过招来。庚桑楚自然不会与她真打,更深知女人只能哄不能让她输的这个道理,时不时也挨上一两拳,再假意呻吟两声,给某人解气。不过他注意到萧冷儿内力虽不够,使出的功夫却平凭地精巧,脚下步子如走龙蛇,手上动作行云流水,配合在一起当真妙到颠毫。庚桑楚一时看得呆住,不知不觉便当真与她交起手来。半晌听得萧冷儿叫一声“哎哟”,他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满头冷汗,暗叫不好。

果然萧冷儿立时便停下手来,指了他恨恨道:“该死的绣花枕头,你、你……”

庚桑楚连忙哈着腰陪着笑脸。却不等他说话,萧冷儿已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庚桑楚这才当真是又慌又乱,连忙给她擦眼泪,又是弯腰又是作揖:“好冷儿,好冷儿,我错了,你打我吧,我这次真的不还手了,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好说说了一箩筐,萧冷儿却只如不闻,仍旧自己哭自己的。

庚桑楚连连叹气,心中无奈之极。

半晌萧冷儿倒也哭得累了,收了口,哽咽道:“你欺负我。”

“对,我欺负你。”庚桑楚有气无力,想道,自己怕是一生头一回对人这般低声下气。

左手几乎落在他鼻子上,萧冷儿继续指控:“你犯我中原,让我中原的门派当了叛徒。最可恨的是,你要下马威,让帮中人都对你心服口服,我明知这是陷阱,却还是助纣为虐帮了你。”

庚桑楚很想说他又没有逼她,但这当口他若说了这话,怕是已经不止把她惹哭这么简单。无不奈何想到,怪不得连孔老夫子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但是这也不能全怪我。”萧冷儿似在自言自语道,“就算我那时能忍住不出声,展扬,原镜湄,也都会跟你唱双簧。总之你想要做的事,哪有做不成的道理。其实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你这么聪明,如今楼心圣界的人一股股进入中原,我们看在眼里,却无能无力,我真怕雪珞如今还不是你的对手。”

“而且他们真的很可怜,一辈子浑浑噩噩,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被你们利用,被中原的人嫌弃,还浑然不自知。我当真宁愿他们能过几天好日子,就算、就算是跟着你们也好,活了一辈子,总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庚桑楚,问心殿下,你得偿所愿,控制了四川境内从南到北的主线,若是可以,请你对他们也稍微仁慈一点。说到底,他们并不是甚真正杀人放火、大奸大恶之人。”

叹一口气,庚桑楚没奈何道:“你总是这般心软,我也不知好是不好。”

“我相信人性而已。”萧冷儿道,“没有任何人有权力随意剥夺旁人的性命。纵然自古无论正邪都有牺牲少数来成全多数的说话。但多多少少,总归都是活生生性命,为何非要要求那少数的牺牲?想来你也不会理解我的说法,你我之间,这方面向来甚多分歧。”

考虑片刻,庚桑楚笑道:“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如你先前所言,各人都有各人所处环境,所以我大概只能说,这道理适合你,却未必适合我。不过冷儿的胸襟和对人对事态度,我向来是佩服的。”

萧冷儿摇头笑叹道:“我便是受这态度局限,看事情总也不够长远,这方面却是大大不如你,我心里清楚得很,你是天生的领导者,而我,兼济不了天下,唯有能救一个是一个。”

庚桑楚摇扇笑道:“有自知之明,也是个不错的优点。”

两人对视,双双失笑。

原镜湄早已在一旁站了半晌,此刻走过来轻哼道:“算你有些自知之明。既然明知不是他的对手,趁早认输倒也不算太难看。”

萧冷儿有趣的看她,半晌笑道:“我这人虽然优点不少,但向来缺点更多。而其中最要不得的一条,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庚桑楚折扇倒转,点一点身旁树干:“逆流而上,不畏艰辛,精神可嘉。”

原镜湄却甚是看不过眼:“你二人今天是怎的,这开的互相吹捧大会呢,不知夸赞几句能不能填饱肚子?”

萧冷儿立刻跳了起来:“吃饭吃饭,饿死我了!”

庚桑楚看她一眼,笑意吟吟:“我以为你会吃不下饭。”

“为什么不吃。”白他一眼,萧冷儿理所当然道,“民以食为天,我纵然要你流而上与你对抗,好歹也得先填饱肚子,才有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本钱。”一边说着砰砰跳跳往屋里跑去。

剩下两人神色俱是怪异。半晌原镜湄问道:“你看她像不像有了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觉悟?”

拍拍她肩膀,庚桑楚语重心长:“湄儿啊,萧冷儿说的话你最好当成我说的,用同一种方式来理解。”

原镜湄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庚桑楚眨了眨眼,“十句话当中,你最多只能挑其中半句选择相信。”

饭后庚桑楚只说难得来一趟剑门关,要出去看看,萧冷儿和原镜湄二人自然争着都要前去。于是再加上展扬,一行四人便自出门向剑门关上行去。

直到此时庚桑楚才有了兴致问萧冷儿这三个月来生活。却是被她三两句就带过,只说一直带在此处,生活静好,无甚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