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一役月余后,萧冷儿一行人终于从赤霞峰赶回来。

此时楼心圣界众人固然还留在泰山下迟迟不肯离去,武林盟一干人不知原由,自然更不敢贸然离开。如此,便成了一个僵持的局面。

但庚桑楚当日承诺扶雪珞三月之内不起战事,倒也言而有信,双方人马虽然时不时还会有些小摩擦,也总算没兴起甚大风波。

这日扶洛二人正在半山一处空地处练武,这地方视野开阔,山下景致看得极为清楚,实为佳处。两人大半个月来每日都在此练武,秋明玉一干人亦前来观望,时不时也互相切磋,倒是难得的悠游时光。

一轮比试下来,洛云岚早已大汗淋漓,随意扔下手中宝剑笑道:“我自问从小聪明能干机智敏捷不知胜你多少,偏生这武学一道,十八般武艺,却是样样及不上你,这可当真应了那句‘人无完人’。”

早已习惯他如此自行安慰,扶雪珞摇头笑道:“随意弃剑,这可不是习武之人该有的动作。”

“少爷原本就不是什么剑客刀客。”洛云岚嗤之以鼻,“想要用这些所谓的武林规矩约束本少爷,那是休想。”

洛云岚性情豪放不羁,最是张狂洒脱不过,众人相处下来,早已见怪不怪。秋明玉、张继风等世家弟子,更是在心中暗暗羡慕他的我行我素。便听扶雪珞又笑道:“你这脾气,认识冷儿之后倒是越发见长,也难怪她向来引你为知己。”说到萧冷儿名字,他语声已不由自主柔和下去,面上笑容,也不若方才明朗。

洛云岚眨了眨眼:“三句话不离冷儿,有人是不是早已对她朝思又暮想?”

扶雪珞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笑道:“有人连比武也舍不得摘下人家姑娘送的香囊,想必对那姑娘更是魂牵梦萦、夜不成寐。”

众人听得他二人互损之词,便是一阵忍俊不禁。

要知扶雪珞在旁人面前向来拘礼,最知进退。但一来与洛云岚斗嘴已成习性,与一干人多日相处下来,也颇为和睦,最近倒越发见了开朗。

他所说那香囊却是多日前依暮云送给洛云岚。听他提及,洛云岚不由自主便伸了手去握住,那多处的线头似还如第一次握住时那般扎他的手,眼前浮现出那平日里最是爽朗利落的姑娘在送这东西给他时的红晕满面,一时不由痴了。

扶雪珞看他神色变化,不由暗叹一声,心中委实羡慕洛云岚喜怒思念与否,都能坦然表现在脸上。殊不知他自己的神情看在众人眼里,又何尝不是一种殷切?

秋明玉起身笑道:“扶兄,你前日指点小弟那几招,小弟自信已熟练于心,还请扶兄再赐教一番。”

扶雪珞微笑颔首,方往前一步,眼神一转已看见山下远远的一阵尘土飞扬,五人五骑,飞快的由远而近。一时心中狂跳,细看之下,当中可不正有他日思夜想的那人?洛云岚也已看到这情形,两人对望一眼,俱是大喜,却哪还顾得甚比武之事,双双施展轻功向山下疾驰而去,众人自是紧随其后。

依暮云甫一下马,已被飞奔前来的一人欢呼一声揽入怀中,其中气息她再熟悉不过。她向来不拘礼法,这又是她殷切思念之人,便是半点不曾反抗,与来人紧紧抱住。

萧冷儿不由看得有趣,不等她笑出声,一阵风却也已卷到她面前停下,眉目如画,风神如玉,不是扶雪珞又是谁?

心中原本极为欣喜,扶雪珞只以为自己会如洛云岚一般喜难自禁,眼见她下马在自己身前立定,容色一如从前,却又凭添不少风霜与疲累,一时只觉怎么也看不够,就此看痴了去。

良久萧冷儿浅笑一声,握住他手叫道:“雪珞。”

那声音失了从前的脆甜,却是温良如玉,扶雪珞心神一颤,不由自主反握住她:“我、我好生挂念你,这些日子,你可安好?”

微一颔首,萧冷儿松开他手向前行去:“一切都好,也已经找到了风赤霞风前辈,有幸得他相助。”

手上微凉,却又留有她的余温,心中有些失落,扶雪珞与她一道前行,目光过处却见旁边的洛烟然正凝神瞧了他,不由一怔,讪讪道:“烟然,这些日子可安好?”他方才心思全在萧冷儿身上,又哪里注意到就站在一旁的洛烟然?

点了点头,洛烟然当先向前走去,半字也不多言。

其他人此时也听到响动,纷纷迎了出来。楼心镜明之前听说萧如歌境况,在萧冷儿几人面前虽一再表现得无甚所谓,此刻看到萧如歌坐在轮椅上被萧佩如推出来,心中一酸,瞬时便红了眼眶,几步迎上前蹲下身去,两人执手相望,一时都忘了言语。

萧冷儿原本亦是要上前,见此情形反倒犹豫,便自站在原处与萧泆然闲话。眼角瞟见一人从中间屋中掀帘出来,国色无双,不是冷剑心又是谁?心中一热,她不由自主就想要迎上去,却见冷剑心眼睛第一个望的,却并非她。亦掉过头看默默站在一旁的圣沨一眼,萧冷儿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冷剑心到底还是先走到她身边,轻抚她长发叹道:“乖女儿,这些日子可苦了你。”

伸手抱住她,萧冷儿怯怯叫一声“娘”便再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对她多少是有些怨恨的,经过这些日子,再见到她,却发现心中放不下的始终是那段母女情。

两人一同走到圣沨身边,冷剑心一眼瞧去便知不对,那张与自己神似的绝色容颜此刻全无生气,除去疲累便只剩下木然。

“沨儿他……”冷剑心问得有些迟疑。

“我请娘帮我封了大哥的经脉,”萧冷儿低声道,“这其中有些原由……希望娘亲不要怪我。”

“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况且你和他情分颇深,娘又怎会不知。”轻叹一声,冷剑心抚上圣沨面颊,“沨儿,委屈你了。”

圣沨浑身一颤,但那纤纤素手正如春水,触他容色似对待最珍贵的宝贝,无限的温柔与关怀。眷恋那样的温度,圣沨到底没有闪开。

冷剑心星目中亦总算闪过一丝真正的笑意。

“如此,咱们进屋再谈。”一手执了一个,信步向前,冷剑心只觉多日来最开怀便是这一刻。

待几人说完此行经过,萧如歌已是连连怒斥:“胡闹,实在胡闹!你们怎可为了我、怎可为了我……”话未说完他已是咳嗽不止,楼心镜明待要为他顺气,却反被他推开。二十年来夫妻二人向来相敬如宾,少有红脸的时候,萧如歌此刻望了楼心镜明却是斥责不已:“她们几个小孩子倒也罢了,你是她娘亲,又怎能由着她的性子,如此妄为?”

多日来心中何尝不是郁结难抒?楼心镜明黯然一笑:“她也是你的女儿,你们父子二人性子如同一个模子里造出来,我又能劝得住哪一个?”

萧如歌闻言不由敛下怒容去,望向萧冷儿,却是难得露了真情,神色极哀。

始终不曾答话,萧冷儿直到此时才上前去,蹲下身握住萧如歌双手,半晌低声道:“娘说的没错,我是您的女儿。”

萧如歌浑身一震。

“从前我总以为,这辈子最大的错事,便是成为您的女儿。”一字一字说着,萧冷儿俯脸枕在他手上,“可是这一路上想透了许多,才发现,并不后悔,并不埋怨,也很感激,你和娘将我带到这世上。”

萧如歌用尽了力气,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既然如此,我便该尽一个女儿应有的责任与孝心。”抬头望他,萧冷儿笑得开怀,“从前十八年,我从未孝敬过爹娘,往后的日子只怕也难以时时刻刻相聚,便让我此刻得尽孝时且尽孝,爹以为如何?”

目中几乎要垂下泪来,萧如歌颤声道:“过去十八年,我又何曾尽过当爹的责任,何曾有一天把你当成女儿来疼爱,何曾……”

“那些都不重要。”拖过楼心镜明的手,萧冷儿用力握住,笑靥如花,“我们是一家人。”

十八年来,这同样是这一家人头一次将彼此的手紧紧握住。

冷剑心看在眼里,只觉心中酸痛愧疚难言,不由自主亦握紧了圣沨的手。他们这些当爹娘的,多年来都未尽过自己的责任,未曾抚育过自己的儿女,都看似无可奈何,又明明谁都有错。

所幸,所幸他们有个好女儿,而她不但有个好女儿,亦有个好儿子。二十年前她以为苍天负尽她一生,二十年后再看,老天待她亦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