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之死,就这样被小夜子粗暴地一笔揭过,当日所有在场的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可又隐隐地觉得自己错失了什么,相处起来,都变得客客气气,小心翼翼。

整个韩府都被笼罩在诡谲的祥和之中。

韩明珠发现,就连家里的丫鬟说话都轻声细语了许多,阖府上下个个斯文有礼。

大概……身边最暴躁的人就只有教书的夫子了。

老夫子勤恳教书四十余载,终于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朽木不可雕也。

小明珠认真向学不到四个月,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食古不化。

但说到底,这位严谨负责的老师已是容忍她时间最长的一位了。

“那老头怎么了?好像每根头发都是竖起来了,连胡子也是。”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小夜子忽然变得和韩明珠形影不离。如果不是忌惮着男女有别,他真恨不得连上茅房也跟着她。韩明珠费尽心力讨他欢喜,可算是有些成效了。没有哥哥的陪伴,她每天上学堂不再孤单枯寂,有个人陪着说话自是比什么都好。

韩明珠有时候觉得这个整天绷着一张精致小脸的白衣娃娃才是真正的夫子。

“你问我,我去问谁啊?反正我和先生们从来不对路,他们说的什么,我总是听不懂。”

韩明珠将书本立起来,那是一本《千字文》,里边套着一卷《九章算术》,小夜子盘腿坐在一行数术式子前,总感到全身发毛。他好几次扭头去看身后的书。

那些字弯弯扭扭的,他明明每一个都认识,可串在一起就不晓得是啥意思了。

他从来没想过韩明珠小小年纪就能看懂这个。

可见扶兰赫赫真不傻了啊。

可是越聪明越讨厌。

“这个是什么?”这书委实太深奥,而且与韩明珠要学的琴棋书画差很远。

“用来学习怎么算钱的。”韩明珠很严肃地看着那本书,过了一会儿,突然泄气地长叹出声,“唉,如果有人肯教我点金之术,我大概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滚。”小夜子跳起来敲了她的一记,恨铁不成钢。钱钱钱,一天到晚就只知道钱,难怪连韩家的几个掌柜都异口同声地叫她韩大钱儿,完全实至名归。

韩明珠没能躲开小夜子的弹指神通,一怒之下举起手里的书册就要疯狂反扑。

夫子之前看她窝在书本后边一动不动,还以为她学乖了些,哪知才安静没一盏茶的时间,小猴精就凶相毕露了。夫子操起身边的书兜头往她脑袋上砸,小夜子却眼明手快地接住了,随即顺势往韩明珠怀里一塞。

夫子老眼昏花,还以为是韩明珠自个人冲上去接住了,顿时气得胡须冒烟。

“韩明珠,‘天地玄黄’后一句是什么?若是答不出来,就抄一百遍!”老夫子吹着胡子。

“天地玄黄……当归党参!”韩明珠眼睛滴溜溜地转,只追着小夜子跑,结果第一句就错了。老夫子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这一生教出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二十六个进士,大家闺秀也教出来不少,却没有一个像韩明珠这么皮实顽固的,敢情他教了一个月,这熊孩子什么都没能记住。

“韩明珠,把书放下!”照着书念都不对,这已经不是听不听课的问题,分明是态度不对。

“哦!”韩明珠一边应声一边捞起那本《九章算术》往桌子底下塞,一时间忘记了在课桌上跳来跳去的小夜子。小夜子被掀得一个跟斗,扑通一下掉在也老夫子的书案上,摔得四肢僵硬。他正要起身开骂,忽觉腰间一紧,竟被那老夫子勒着腰身夹在了虎口上。

老夫子的唾沫星子像天女散花般落下来。

“让你学学琴棋书画,你却当着老夫的面玩布娃娃,这都多大的人了!一点也不懂事!生来就是个败家子!”老夫子挥舞着手臂,像个绝世高手一样,小夜子被他甩得两眼睛发黑,可是却只能装死不挣扎,可是老夫子的唾沫星子都溅他脸上了,恶心巴啦,“老夫没用!老夫管不了你!唉……老夫这就告诉你爹,让他另请高明!”

说着,将手里的小夜子重重一摔,转身夹起书本一阵风似的跑了。

小夜子在书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旋了几个圈,才找准韩明珠站立的方向。

他指着那老头离去的背影,仍旧像喝醉酒似的颠来倒去,站都站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