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刚一转身,便见一直跟着的侍者上前行了礼。双手捧着一件白绸披风,仔细服侍他穿好,才说,“陛下吩咐日落之后秋风寒凉,命奴才为先生添衣。”

程小白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多年前跟在自己身边侍候的剔透少年,已出落成厚实沉稳的模样,大有“岁月是把猪饲料”的感慨。

面上淡淡开口,“沐雨啊,你……”

眼前人忽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头,“奴才斗胆说一句,陛下待先生一片真心,这琼林便可证。这些年先生不在,陛下……心里极苦的。今日若是哪里惹了先生不快,定非陛下本意,还请先生不要因此与陛下生了间隙。奴才冒犯,请先生责罚!”说完又要去磕头。

沐雨是齐烈的死忠,当年齐烈让他跟着白离尘,他便事无巨细将人伺候妥帖。后来却是因那人才学,谋略,风姿,而发自内心的敬重。

沐雨以为,旁观者清,主子的心意他自是看的最明白,每年先生忌日必去扫墓,在坟前说上半日的话,回来后便在凤鸣苑宿醉。第二日仍撑着像没事人一样去早朝……主子太能忍了,这些年不为人说的苦,全都藏进心里。

这次先生回来,主子开怀,自己更是高兴,却也不由担忧,若是先生再有什么不测,或是哪日离开……当真不敢想主子会如何。

今日见先生拂袖而去,主子黯然的神色……即使知道奴才妄议主子的事是大罪,但若能因这几句劝回先生一两分,掉脑袋也值了。

程小白急忙伸手去扶,硬是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神转折啊!!

刚才还在想齐烈根正苗红,定是宫里哪个佞幸媚主之人,教唆央求他做下这等劳民伤财的享乐之举!正要拼着圣怒去谏言‘清君侧’……

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话到嘴边的“你知道太和殿怎么走么?我要去上折子。”变成了“为人臣子,忠君明礼,臣如何敢与陛下生嫌隙……”

沐雨情商确实不高,听不出这句“不敢”的意思,只当他答应了,满心欢喜道,“陛下还说,先生逛累了就回去歇息,他明日再来看先生。”

程小白听说齐烈已经走了,不由松了一口气,却莫名生出几分怅然。

走出后院的瞬间似有所觉,蓦然回首,便见晚风中满林花枝轻颤,花瓣纷飞乱舞……

脑中如电光掠过,惊雷炸响!一时怔怔无言……

他们的初相识,便是在金堆城王府的琼玉苑中。

彼时少年太子英武戎装,眉宇间意气风发。青衣公子步步逼问,琼花树下落子无声。

原来真的是……为了他。

脚下踉跄两步,推开上前搀扶的侍者。

天色渐暗,星河初现,到了掌灯时分,檐上廊下,数千盏描金画凤的茜纱宫灯次第亮起,将夜幕中的宫闱染上大红与明黄的鲜丽色泽。

两个提灯宫婢在前,青衣公子走到偏殿门口时,侧目望了眼灯火通明的御书房。似要穿过重重夜色,望见屋中人的影子。

避得了今日,还能避过明天?从此以后就这般避过去?

脚步一滞,回身道,“带我去见陛下。”

沐雨恭谨应了声是,接过婢子手中的六角宫灯,“先生请随我来。”一面吩咐道,“都下去吧,不必跟着了。”

前前后后跟着的六位宫婢行了礼,低眉敛袖的退下去。

御书房前的带刀侍卫虽认识沐雨,却不认识他身后的青衣公子。

照例是要拦上一拦:“劳烦这位大人报上姓名,小人且去通传一番。”

程小白尚未开口,就听沐雨喝道,“放肆,陛下曾有口谕,先生随时……”

话音未落,门内传来低沉的声音:“还不请先生进来。”

侍卫慌忙让开,心中却一惊,先生,陛下称先生的人,也只有传言中那位……

逝去十年的帝师。

初秋的北国,夜风已染了寒凉。

御书房里早早燃起了青铜鎏金兽纹暖炉,通了地龙,无烟的红罗碳烧得正旺。

那人从书案前起身迎上来,“怎么这时候来了?当心路上着凉。”

程小白下意识的退后两步,却发现眼前人笑意浅浅,神色如常。

他揣测过齐烈的许多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

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似乎黄昏时分的不欢而散,只是自己错觉一场。

路上想好的种种说辞,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而入夜之后来此无事叨扰,实在失礼……

正要告了罪退下,侍从却已服侍他褪下披风。

那人带着他往书案前走去,“倒是正好,近来多事,朕的折子尚未批完,先生来了正好为朕解忧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