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儿子写封帖子,送到太白寺给慧光方丈。老实说,尤氏并不想做这种有失自己面子的事,而且,由于这次主要目的是带了儿媳妇,到了慧光方丈面前,当着儿媳妇的面丢这个脸更不好了。

尤氏盘算再三,一方面为了维持自己婆婆的地位,一方面,利益在前,终得带着儿媳妇走这一趟。终是在脑子里灵光一闪,得出个主意。

不用找儿子写帖子了,也不需要特别派人先去通知慧光,直接带儿媳妇直奔太白寺不就得了。反正,慧光在太白寺跑不掉。知道她们来,不给她尤氏面子,给她儿媳妇面子总要的吧。当然,如果,慧光连李敏的面子都不卖,到时候发火的恐怕是她儿子了。

“告诉你们大少奶奶,她回到夫家的日子,也不算短的了。家里的祖宗她一个都未拜访过。大少爷公务缠身,没有办法带她去护国公的宗庙看看。”尤氏这样对喜鹊说。

喜鹊带了尤氏的话,去到了李敏屋里,把尤氏的话照直给李敏说了一番。

李敏像是想了下,道:“既然夫人有意带我去夫家的宗庙拜祭,儿媳妇当是听从母亲的,需要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去,儿媳妇都听从母亲的安排。”

回答的话,由喜鹊带着送回到尤氏那里。尤氏那口茶喝在嘴里烫舌头,吐了口痰,把茶杯扔进孙婆子手里,拿帕子擦了下嘴角,轻咳一声嗓子,对屋里那几个婆子说:“到太白寺祭拜需要什么东西,你们都帮你们大少奶奶准备好。你们大少奶奶身上有孕,不适合操劳。”

“是的,夫人。”孙婆子等人点头答是。

俨然,尤氏这话是指,哪怕准备什么,也不需要和李敏说。但是,终究人是需要通知的。尤氏拿着帕子捂着额角像是辛苦地琢磨了下,道:“三日后吧,如果那日天气不错,通知你们大少奶奶在大门口坐车。对了,刚巧这次突降天灾,虽然所幸城中百姓没有人员损伤,但是,听你们大少爷说,民屋等东西,还是有不少损毁的。带些向灾民祈福的东西,到太白寺。然后,本妃从今日起开始斋戒,为燕都百姓祈福。”

屋里一群丫鬟婆子马上屈膝呼道:“夫人乃慈悲天下,为燕都百姓之母。”

尤氏淡悠悠地挥了挥帕子。

不会儿,李敏那屋里的人,都听到了从尤氏房里传来的消息。守在屋外拿个小香炉在烧热水的几个小丫鬟立马嚼起了舌根。

“夫人本来不就是因为生病了,在吃斋吗?”

这可谓一语洞穿天机。尤氏生病被迫吃素的,其实,说不说吃斋都无所谓。

“你这个笨蛋。夫人说了戒斋,戒斋哪止是吃素的,听说是一点荤都不能沾,炒菜都只能是用开水烫过,不能用猪油炒。”

“不用猪油,不是可以用香油吗?我记得寺庙里的和尚,都是这样做的菜。”

“香油,也不比猪油——”

“谁说的。太白寺的香油,据说现在一两重是市价猪油的十倍。”

两个小丫鬟在窗户外议论的有滋有味儿。

李敏想装作听不见都很难,只能说,要把人的这张闲嘴锁上都是不容易的事儿。像她这儿的丫鬟私底下喜欢议论尤氏,尤氏屋里的,私底下肯定是喜欢议论她李敏。

按照规矩,李敏是一点都不想听见自己屋里的人私下说尤氏的坏话。不过,这些人,肯定也是不敢真的说尤氏的坏话,毕竟尤氏也是这个王府里的女主子之一。只能是,拐弯抹角地嚼点舌根罢了。

倒是这两个丫鬟,无意中嚼的舌根说中了重点。她那婆婆,终究是没有办法忍受素食,变着法子想让自己饮食变的好一些,因此什么借口都给用上了。

说尤氏是犟脾气,还不如说,尤氏那种固执劲头底下埋的是乐天派的天性。尤氏从来不相信吃点这个东西,会把自己变残了变废了。哪怕变残变废了,终究也不会有人真的抛弃她不管。从这点乐天派来说,尤氏其实还真算不上在京师里混熟了,和京师里那群贵妇人一样,都十分擅长于勾心斗角了。因为,善于勾心斗角的人,她的心思必定是忧愁的,前景肯定是悲观的。犹如太后那样,因为忧愁因为前景悲观,所以无论如何想尽方法,要把秘密权力都掌控在自己手心里。担忧自己不能因此长命百岁,所以拼命吃斋。

乐天派性格的人,古话说的好,笑一笑,少十岁,尤氏这条命,肯定是还长着的,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紫叶站在她桌边给她磨墨,李敏如今,是在帮夫君整理这几日灾情的情况。像尤氏说的那样,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人死,但是,接下来,一系列赈灾工作不是说可以因此停止。

她老公,已经忙到两天两夜都没有回过王爷府了。

她那年轻的小叔也是,出外帮着大哥忙活事儿,抽不空回来。本来,朱理还说过,抽空想到她房里跟她再学点东西,不想再犯下那些之前那种错误。

现在,护国公府里的男人一个都见不到影子。恐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是男孩将来也是。李敏突然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尚姑姑从厨房里端来两只精细的水晶包子,想给她尝个鲜。路过走廊的时候,那些丫鬟嚼舌根的事儿,尚姑姑都听见了。所以,踏进门以后,和李敏说起需要留意的另一件事儿。

“夫人好像是叫了底下的人去准备祭祀的物品,可是,并没有通知到大少奶奶屋里。”

尚姑姑这点担心顾虑是存在的,天知道,尤氏会不会偷偷再次私底下给李敏使绊儿。

李敏对此肯定早有所料,她婆婆那性子天生如此,只能是,慢慢磨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老人家年纪老了,少不了会使性子,年轻人,不是涉及原则的问题迁就一下老人,算是孝敬的美德。

“夫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再说了,夫人屋里的,大多数是在燕都生活许久的,对这里风土人情比我们要了解许多,办起事来,当然是要入乡随俗最好。夫人愿意担起这个责,我们更是该感激才对。”

尚姑姑闻言,抬头,是钦佩地看了眼李敏。真不是什么人,都做到李敏如此随机应变的。

也是,尤氏真把什么事儿都包了的话,出了什么事,还不是都算到了尤氏头上。

歇下毛笔,洗干净手,李敏扶着紫叶的手坐回榻上,对着她们两个说:“虽然说,夫人把所有,我这个儿媳妇该做的事,都帮忙做了。但是,不可以说,把全部事儿,都真赖到夫人头上,那是不对的。”

尚姑姑点头:“大少奶奶说的奴婢都明白。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夫人能为大少奶奶做的,也只能是帮手准备物品之类。至于到太白寺祭祀的话,大少奶奶需要做的准备,当然是我们自己屋里的人要做好了。这个忙,夫人是帮不了的。”

见底下的人这样回话,分明都明白她的意思,李敏感觉肚子有点饿,吃起了包子,其余的事儿,也不用她多说了,让底下的人自己着手办吧。

管人,也不能管的太紧,事事亲力亲为,虽然说权力可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但同时会培养起底下人做事不思考不独立的行为,这可比什么都可怕多了。

她李敏要的不是一群木偶,要的是一个合作团队。

尚姑姑走了出去,可能是去找人,先打听太白寺祭祀的规矩去了。

李敏看着紫叶那个丫鬟帮她收拾桌上写好的文墨,问:“你去过太白寺吗?”

急忙转回身的紫叶,福身道:“回大少奶奶,奴婢很久以前,是在燕都长大的,有随亲人去过太白寺。”

像念夏、春梅的身世来历,她李敏还是必须清楚的。像紫叶,后来才跟她的,反而一直由于忙碌的关系没有仔细了解。李敏现在才知道,原来,在护国公府做事的那些人,大部队虽然说跟随尤氏住在京师许久,却都是从燕都发派过去的。后来,护国公府扩容人手不够的时候,才有从京师当地招人,那时候才难免掺进来一些间谍。

“你的亲人,一直都在燕都?”

“是的,奴婢家里,有三个兄长,两个姐姐。其中,一个兄长,在王爷底下当兵。”

李敏顿然感觉到,自己或许小看这个小丫鬟了。

“你兄长在王爷部队里当兵,当了多久了?”

“回大少奶奶,奴婢二哥在王爷底下当兵,当了三年了。”

三年的时间,真不算短了。要是有点儿能力,应该可以出人头地了。因为战场上是最能出人头地的一个地方。眼看紫叶这个丫头在她屋里的表现,也算是聪明,可圈可点。按照遗传因素,这个丫头的二哥,肯定一样不是个愚蠢的。如果真的是从一个普通士兵做起,都当了三年,打了多少仗没有死的话。只看这个存活率,也该升官发财了。

“你二哥立了多少军功了?”

紫叶脸上闪过一抹讶异,肯定是在想,李敏不问怎么都能知道她二哥立军功了。

“奴婢二哥,被部队里的大人嘉奖过。”紫叶那丫头谨慎谦虚,不敢拿自己二哥炫耀的样子。

李敏瞧她这个谨慎到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一笑,深知这个丫头一家子怕是不简单的了,否则,之前那个方嬷嬷为何如此紧张起这个小丫头会不会抢自己的饭碗。

听到李敏的笑声,紫叶真的是反而更紧张了,小脸蛋绷的紧紧的。

李敏叫她放松:“本妃又不是想责怪你。再说,你二哥不是本妃管得着的人,本妃只是问你几句话,了解下你家人,以后,本妃和你说话,也不用那样生疏。”

这意思可是,主子关心她,注重她,所以连带关心她的家人。小丫头还不得对此感激地马上跪在地上磕头道谢。

李敏问:“你二哥在王爷底下那支部队里的,那支部队的长官是谁,你都说给本妃听听。”

紫叶肯定是捉不定她问这个是不是有意提拔自己二哥一把,但是,又肯定不敢在李敏面前说谎话,被李敏抓住说谎的话是得不偿失,因此照直说道:“奴婢二哥,之前本来是魏三将军队伍里的,后来立了军功,升到了把总,接着,被调到镖旗了,如今是在孟旗主底下任职。”

由于跟的老公是个武将,李敏对大明的武官等级,算是略有了解。小丫头口里说的这个把总,虽然官位低,但好歹是个官了。并且,之后还被调到了护国公的亲卫队,所在亲卫队的头孟浩明,又是自己老公很注重的一个臣子,不用多想,小丫头这个二哥的仕途是前程无量。

“你二哥是孟旗主旗下的,你这个丫头,怎么之前本妃见你和孟旗主根本不认识一样?”李敏怀疑起这个丫头太能藏了。

对此,紫叶连忙澄清:“奴婢二哥接到调令,才前几天的事儿。再说镖旗不像其他军队,奴婢二哥都说了,里面是人才济济,孟旗主一时半会儿,要留意到奴婢二哥,还需时日。”

李敏瞧她脸色又紧张了,不由再一笑:“有机会,把你二哥,带来给本妃瞧瞧。”

屋里的对话传到外面,被走廊上经过的人听见了。李嬷嬷顿时沉了脸。想自己和紫叶一样,一路随李敏艰辛万苦逃到燕都来的,只是,自己因为干了一点差错的事儿,结果,本来自己能有的机会,全被紫叶给抢走了。

旁边,那些小丫头们,在她面前像是添油加醋地说:“大少奶奶喜欢紫叶姐姐,现在说这个话,肯定是要提拔紫叶姐姐了,紫叶姐姐一家子,光靠紫叶姐姐,都要升官发财了。”

在这古代,哪个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李嬷嬷心里都愁了,她混了大半辈子,都没有紫叶升的快。李敏可以关心紫叶一家老少,怎么就不关心她这个老人底下一群嗷嗷叫着一样要吃饭的儿孙。

不过,有人得势,肯定其他人都要失势了。紫叶出了头,打压的,肯定远不止她李嬷嬷一个。李嬷嬷眼珠子幽转着。

尚姑姑四处差人,详细了解太白寺的规矩之后,回到了李敏屋里报信儿。

李敏却是突然笑了一下,说:“刚好,我下午刚才知道,紫叶那个丫头,家里一个大伯,是在太白寺剃发出了家的。常年,紫叶他们家人,都是要到太白寺拜见这位大伯。你要不问问紫叶。紫叶年纪小,在京师住的时间比较长,但是,她家人都是留在燕都里的。紫叶答不清楚的,你让她家人过来,再仔细问清楚了。”

这个事儿,尚姑姑肯定之前也是不知道的,突然听见,乍然一惊,诚惶诚恐答:“大少奶奶说的话,奴婢都记着了。”

心里却是想,哪怕紫叶家里有人是在太白寺出家的,但是,了解太白寺的不止紫叶一家人,李敏怎么突然间,如此注重紫叶这一家子了。

底下的年轻人,突然间超越了自己,是谁,心里都未免有一些着慌。好在,尚姑姑知道,李敏娘家这边人,除了她和春梅以外,由于念夏还生死不明,没有其他人了,紫叶肯定威胁不了她们两个地位。不过,换做其他人,那就难说了。

由于李敏特别提出了紫叶一家,尚姑姑不得不得把自己收集来的消息,先延后禀告,等找来了紫叶的家人,再问问看。

紫叶一家,听说是女主子亲自关注的问题,那是十分重视的,由紫叶的母亲,亲自扶着紫叶的祖母,到了护国公府回答尚姑姑的问题。

尚姑姑对紫叶的家人也不敢小看,既然李敏都发了那样的话,听说人来了以后,叫了声:“把人带进来吧。”

从角门进来的两个女子,一个身着蓝色碎花的棉袄子,年纪较轻,为紫叶母亲胡氏。年纪老一点的女子,满头银发,发髻上插了一支双鱼银簪,身上衣装虽然说朴素,不超过普通老百姓范围,但明显比一般老百姓家好多了,这是紫叶的祖母张氏了。

尚姑姑跳过窗户,看到这两个人进来时,已经有些吃惊。没有想到那小丫头家里环境不错。为何说不错,只要想想春梅家。春梅家里人全是在老家,春梅自己一个人被牙婆带到京师里的,后来被转卖到尚书府当丫头。

春梅家里人来尚书府看春梅是不可能,每次,都是托进京的朋友,在春梅这里掏点银子回去。

足以可见,一般在大户人家家里干活的丫头,都是因为家里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卖身的。可是,这个紫叶,俨然不太像是这么一回事。

后来尚姑姑想了想,只记得回来燕都这么多天了,她们这批随李敏漂泊到护国公府的,出生入死,足以嘉奖。也确实是,那天回燕都以后,不过几天,不知道是不是李敏同朱隶商量的结果,结果,她们这批人,每一个,得到了足足百两银子的奖赏。

百两银子相当于多少?

按照大明的消费水平,百两银子,足以买一幢比较好的民宅了。

那些领到奖赏的家奴,无不都高兴地赶紧把大部分赏银送回家,通知家里人来拿。她和春梅是因为燕都里无人,所以暂时没有办法把银子送出去。可紫叶不是。没有听说过紫叶叫家里人来拿赏银的。

尚姑姑心里头转到这儿,起了身,走到门口。

胡氏和张氏到了屋门前,见从屋里掀起的棉帘里穿出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穿的很是端庄的深蓝色的暗花褙子,脚上一双素面的盆鞋,头顶上一支玉簪虽然素净却是玉质通透明亮。

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看,都应该是有点地位身份的。

果然,听身旁的人介绍说:“这位是尚姑姑,以前听说是皇上宫里面的姑姑,之后,由于尚书府的二小姐做了我们王府的王妃,尚姑姑就此跟着王妃到了我们王府。”

一句话,明眼人一听就明白。那就是,尚姑姑几乎等于这府里的左右手了,在女主子面前应该是一个可能能说上话左右女主子做决定的人,相当于参谋之类,在这府里的地位身份由此可见。而她们来这里,不是要来巴结女主子的吗?聪明点的人,怎么能不先巴结女主子身边的人?

胡氏和张氏急急弯下腰,弓着身子说:“民妇只是贱籍的,见过尚姑姑。”

古代等级分明,可是,尚姑姑都知道,所谓这个贱籍,为社会最低等的等级,但是,早在万历爷登基那会儿,已经是废除了。如今明令法律的户籍里,是没有贱籍之说。胡氏和张氏这是自谦的说法。

尚姑姑一双眼珠子扫过她们两人头顶,接着温温地笑了笑,就是那种让人不明其意的笑,说:“要说贱籍,本人一样是个贱籍。出了宫,被李老太太和王妃收养了去以后,还是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