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名利双收

瓶儿见问,这脸就拉了下来,骂道:“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花天酒地,眠花卧柳,不着家。我的话,你听过几句?终被人家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这才使人来对我说,要我寻人情解脱。奴是个妇人家,大门也没出去过,我晓得什么?认得何人?又到哪里去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寻得人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昔不种下,急流之中,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的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便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你写来的帖子现在,没你的手字儿,我敢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

“这我知道。”花子虚认了,“我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

“呸!浊蠢材!我不好骂你的!”瓶儿又火了,“你早仔细好来,囷头儿上不算计,囷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几个元宝能到哪里?别说三千两,三万两又怎的?蔡太师、杨提督可是小食肠儿?不是人家西门大官人天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好好放出来,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属你管辖,不是你什么着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下北上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好好儿谢谢才是,却要一扫帚扫的人光光的,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

瓶儿这番骂,骂得花子虚闭口无言。往后三四日,花子虚还不时地设法提此事,都被瓶儿一一骂断。骂得花子虚只有垂头丧气自认晦气的份儿。

这天,西门庆使了玳安送来一份礼与子虚压惊。花子虚收了礼,赏了玳安几十文钱,低头寻思:有些话不必跟娘们说,直接与西门庆兄弟说了更好。于是安排了一席酒,叫了两个妓女,请西门庆来知谢,顺便问问银两还剩多少。

瓶儿见花子虚备酒请西门庆,知道他的小算盘,暗地使冯妈妈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随便开一份花帐与他,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依西门庆的意思,还真想找过几百两银子与花子虚凑买房子,听了冯妈妈的叮嘱,知瓶儿执意不肯,也就作罢,西门庆自去勾栏妓院躲了起来。花子虚不知其里,再三使小厮天福儿邀请,都说不在家。花子虚气得发昏,只是跌脚。

后来,花子虚总算东拼西凑,弄到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住。刚搬到新居,便一头病倒,害的是伤寒。这时是十一月初旬。起始那几日,还能坐起来。过了几日,躺着不能动了。瓶儿请来大街坊胡太医来看,拣药熬煎。可服后不见有效,人已是日见衰微虚弱下去。一日两,两日三,挨到十一月末,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自子虚病倒之时,小厮天喜儿拐了五两银子跑了。待子虚倒了头,家中除小厮天福儿外面跑跑外,竟无出面的男人。瓶儿使了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子虚,到坟上埋葬。那花大、花三、花四都带着家人前来吊孝。送殡回来,又各自散了。西门庆教吴月娘办了一张桌席,与瓶儿山头祭奠。瓶儿乘轿回家,安了一个灵位供养在房中。虽是守灵,瓶儿更想着西门庆。这一是因为花子虚刚死,心中害怕;二是因为已经将身相许,花子虚不在了,无所拘束,禁念撤去,欲念更强;三是因为西门庆防人口舌,已多日不来,瓶儿思念日甚。过了两日,诸事办妥,瓶儿为答谢吴月娘的那张桌席,教冯妈妈带着丫环绣春送了两盒果品点心和一坛冬酒去西门庆家,顺便暗下里请西门庆来一趟,就说:“门前少人走动。奴有事相商。”

西门庆得了这个信儿,骑上马儿,带着玳安来到狮子街。下得马来,瓶儿接着,进了内室,瓶儿照前备下了一桌精美酒菜。西门庆多日不见瓶儿,心中也着实想念,今日见了,瓶儿虽然是素服打扮,脸上只是淡妆略施,却显出另一番姿色,别一样风韵,忙上前行礼:“多因冗忙,不能前来相助嫂嫂一二,还望见谅。”

瓶儿还了万福,嗔怪道:“你就别再说了,多亏大官人照料,奴家不知如何答谢。”

二人杯盏互劝。瓶儿依偎着西门庆,说道:“大官人可千万把奴放在心上。这儿离官人家虽隔几条街,还不至于远山远水。若官人能常来常往,奴心中方才踏实。”

“这个自然。”西门庆心中还真舍不得瓶儿,放下手中杯盏,搂住瓶儿粉白的肩头,只是亲昵。

丫环迎春早已薰香暖被,西门庆抱起瓶儿,进入锦帐之中。

时间也过得真快,旧岁已除,新年早到。瓶儿从西门庆那儿打听到潘金莲的生日是正月初九。这天,刚过花子虚的五七,瓶儿买礼坐轿,穿着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纻布髻,珠子箍儿,来与金莲做生日。那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紧随其后。进门见到月娘,瓶儿与月娘插烛似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再谢前日山头多有劳动,又多谢重礼。”

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是潘金莲来到。

月娘说道:“这个就是五娘。”

瓶儿又磕下头去,一口一声称呼:“姐姐,请受奴一礼儿。”

金莲哪里肯受,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瓶儿送的寿礼。正巧,吴大妗子和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也都在此,都一同见了。

瓶儿要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往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瓶儿只得作罢。

大家互让坐下,唤茶来吃了。

闲聊时,只见孙雪娥走过来。瓶儿见她妆饰稍次于众人,便立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的。”

月娘说道:“此是他姑娘哩。”

瓶儿听言就要慌忙行礼。

月娘拦住:“不劳起动二娘,只拜平拜儿罢。”于是二人彼此拜毕。

月娘让瓶儿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又吩咐丫环,明间内放桌儿摆茶。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来。

当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主席,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自回厨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见瓶儿盅盅酒都不辞,甚是善饮,于是亲自巡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巡酒一遍。

月娘打趣儿,与瓶儿说话:“花二娘搬得远了,俺姊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说来看俺们看儿!

孟玉楼接嘴说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还不来哩!”

瓶儿忙解释道:“好大娘、三娘,蒙众娘抬举,奴心里也要来,一来热孝在身,二来拙夫死了,家下没人,昨日才过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接着又问道:“大娘贵降在几时?”

月娘答道:“贱日早哩。”

金莲接过来说道:“大娘生日八月十五,二娘好歹来走走。”

瓶儿道:“不消说,一定都来。”

玉楼又道:“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呵,不往家去罢了。”

瓶儿说道:“奴也想和众位娘叙些话儿。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拙夫又没了,家下没人,奴那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好不空旷,晚夕常有狐狸打砖掠瓦,奴又害怕。原有两个小厮,那个大小厮又走了,只是天福儿小厮看守前门,后半截通空落落的。倒亏了这个老冯是奴旧时的人,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与丫头做鞋脚。”

月娘听了问道:“老冯多大年纪?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高言儿也没句儿。”

瓶儿说道:“她今年五十六岁,属狗儿。男儿花女没有,只靠说媒度日。我这里常管她些衣裳儿。前日拙夫死了,叫过她来与奴做伴儿,晚夕同丫头一炕睡。”

金莲嘴快,说道:“这不就得了,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在这过一夜儿也罢了。左右那花爹没了,有谁管着你?”

玉楼笑着说道:“二娘只依我,教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

瓶儿听罢,只是笑,不做声。

说话间,酒过数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金莲跟着娘往房里去。

这里,李娇儿还要劝瓶儿的酒,瓶儿再三推辞:“奴的酒够了。”

娇儿道:“花二娘,你这就不公道了,怎的她大娘、三娘手里吃过酒,偏我递酒二娘就不肯吃,显得有厚薄。”于是拿大杯只顾斟上。

“好二娘,”瓶儿求饶道,“奴委的吃不下了,岂敢做假?”

月娘从中解劝:“花二娘,你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罢。”

瓶儿只得接了,放在面前,与众人说话。

孟玉楼心细,见金莲还未出来,便问立在旁边的春梅:“你娘在前边做什么哩?你去,连你娘、潘姥姥快请来。你就说,大娘请,陪花二娘吃酒。”

春梅去了,不多时回来道:“俺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

“我倒没见过,你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下,三不知往房里去了。”月娘嗔怪道,“俺姐儿一日脸不知匀多少遭数,要便走去匀脸了。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说完,陪着吴大妗子进了房。

正说着,只见金莲换了装束,打扮一新走了出来:上穿沉香色潞绸雁衔芦花样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珠子箍。众人见了,与孟玉楼一样打扮,不同之处,金莲鬓角边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

玉楼戏道:“五丫头,你好人儿!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自个躲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