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傍晚,二龙喉公园门口的巴士站。等车的人张望着来往的车辆,等着自己要搭的巴士。

林晋明身后有一个提款机。他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个中年女人正向他走过来。

时间是最公平的,人的生老病死全部得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年岁总会刻划在一个人脸上或身段上,直到老的让人不忍注目。但曾经美好的容颜或美好的往事或会留在回忆里,成为一种延续生活的动力。

这个中年女人朝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点了点头,以示友好。她大概觉得林晋明不像中国人,所以微微翘了下嘴角却没有开口说话,或者她不知道他其实会说广东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俩就这么沉默的站着。

巴士到站,中年女人先上了车,林晋明跟在她身后,也找了个位置坐下。他把书包放在身旁边。打开厚厚的玻璃窗,就可以看到车窗外的风景。人和人,车和车,好像很喜欢互相在城市里追逐的游戏,有人戴着浅湖蓝色的口罩,皱着眉头紧跟在一辆喷着黑烟的货车后面。

一路上的店铺和人们嘈杂的声音响过耳边。他坐车喜欢沿着窗口,这样就算车里很拥挤,也不会有特别难闻的气味,窗外的空气好多了。在他印象里最难让人忍受的除了汗水味道就是榴梿的怪味。有人说那是猫屎或臭脚的味道,那是会在有意无意中就会占领你的身体内部的味道。但奇怪的是很多人对这种味道趋之若骛。

车子缓慢的爬上了一个山坡。他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多了。入秋以后,天色就黑的早,感觉车窗外的风,稍微有点寒意,关小点门窗,他别过头来,呆望着前面一个中年男人秃了的头顶,鸟巢或鸡屁股在他心里恶作剧般的升起。自己老了,也会这样吗?他记得有次理发师说他的头发很好,很多,也很坚硬。年轻多好。

不久汽车驶到了下一个车站,司机不慌不忙地停靠着汽车庞大的身躯。

正在看窗外的景色林晋明。突然间听到有人高喊:“抓贼拉,有人扒我的钱包啊!”他本能地向发声的方向转过头,这不是刚才那个巴士站等车的中年女人吗?车上一阵骚乱,有的人眼神略微惊讶,有的人先摸摸自己的口袋,看看有没少东西,也有的人在小声嘀咕。若说车上的人整齐地关注起这个女人倒还不如说是更关注自己有没被扒的危险,背着包站立的白领小姐,下意识的紧绷了小脸,捂紧背包,生怕里面的秘密被人偷去。

林晋明看到有个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神色慌张,想从自己身后走出车门去。他站起来几个箭步就往车门下面堵住。仰头怒视着刚走到车门内的的小青年吼道:“我看就是你干的,快把钱拿出来。”他堵着门不让他走。小青年发狠的骂道:“走开,没你的事情,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要走可以,但你偷的钱得留下!”林晋明重复着刚才说的话。

“你敢惹我“黄毛”,我可是道上“黑豹”的人。以后你还想不想混了?”黄毛瞪着眼说着,林晋明并没有害怕的意思,他继续说道:“你不让开是不是?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说着就与他动起手来,只见他右手刚要挥出拳来,林晋明却往车门左边一闪,一个侧身就握住他的右手腕。用力一拉再一个顺势牵羊,他已闪到了黄毛身后,一手反扣住了他的右手另一手捏住了他的肩膀,黄毛疼的哇哇乱叫。

司机见状也早已停下了车,走过来把黄毛另一只手拖住。这个扒手双手被捉住,一时由“三只手”变成了动弹不得,刚才那股凶神恶煞的样子转眼就不见了,活象个被剪刀剪去触须的八爪鱼。

“我还给她钱,别打我。放过我一马好吗?你们大人有大量,求你们了.”黄毛耷拉着脑袋在地上讨饶。

街上围观的人很是好奇,有十来个人在不远处看着这几个扭作一团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车上的乘客这时候下了车围过来。人群里响起了欢呼声,一个白发老人朗声赞扬着林明道:“小伙子的擒拿手使的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晋明与黄毛听见这甚是宏亮的声音,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一白发老者身穿一袭青色唐装,双眼精光闪烁看过来,虽然年事已高,但脸上隐隐然透着股英气。

林晋明见是一长者,就尊敬的说:“晚辈姓林叫晋明,你叫我阿明就可以了。

“哦,阿明啊。认识你很高兴啊,有空来我的馆里坐坐。”老者说完递过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关雄--正威武馆会长。

黄毛曾听老大黑豹说起过,江湖上有个前辈,外号“白头佬”,耍的一套咏春拳甚是了得,而且为人好打抱不平。甚得江湖人士的敬重,他心想难道是他?看来今天真的是太岁头上动土,难怪要栽了!

中年女人也下了车,走到林晋明跟前忙不迭声的说着感谢的话。司机早就拿起手中的电话拨打司警的电话报了警。过了不到10分钟,警车开着鸣笛,呼啸而来。警察在现场给中年女人做了笔录,拿了她的联系电话后说她可以走了。至于那个扒手交还了刚才扒的那笔钱后,由于人证物证俱在而且被当场捉住也无法狡辩。只有戴上手铐乖乖的跟着警察走了。临走前,他还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着林晋明说:“算你狠,你给我记着!以后再找你算.”可还没等他说完话,警察就按着他的头推进了警车后座,警笛又鸣起,迅速的离去。

林晋明听见了黄毛的恐吓,却并没放在心上,反正今天的事情他觉得没做错。凭他的个性做事情不会瞻前顾后的算计,也不会想这么多后果的,只要是他觉得对的就会去做。

人群归于平静,街上围观的人散去。

等下站的下站,继续搭车的又坐好以后,司机继续开往下一站。中年女人见钱已经拿回来了,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就象上天跟她开了个玩笑。本来紧张的脸色现在已经和缓了好些,林晋明走上前去问道:“那个扒手没伤着你吧?”

“没有,他只是割开了我的皮包。小伙子,真的要感谢你啊!”她这时候才认清帮他抓贼的就是刚才在她身旁等车的小伙子。

“别客气,以后要小心!”林晋明微笑了下说。

“刚才没把钱放好,这些贼人坏的很呢。”过了一会儿,坐在林晋明身旁的中年女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包后释然的说着。

林晋明苦笑了一下说。“很多这样的,那些人就专门找妇女和老人下手。”

中年妇女停了下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说:“你广东话讲得很流利,看你样子应该还在读书吧!”

“我还在读高中,明年就高中毕业了!”林晋明回答。

“现在竞争激烈,很难找到满意的工作。”中年女人显得有些疲惫,一方面是为了刚才的惊吓,另一方面是忙了一天的工作。

“你说的是,那你是做哪一行的?”他好奇的问道。

“哦,我啊,我在华茂超级市场里做收银员。”她介绍着自己。

她仔细的看了林晋明一眼,然后说:“不过看你的样子不象广东人啊?”

林晋明不禁暗暗佩服她的眼光,他点点头说:“我父亲是葡国人,母亲是广东人,所以你看我的鼻子和眼睛,还有头发都比较特别,不过我很喜欢澳门。”

林晋明的确很喜欢澳门,虽然以后他可能要回父亲的老家里斯本那儿。他幼小的时候去过一次。

听完他的话,她暗暗点头,说道:“嗯,留在澳门好了。等以后读好点书,找个好的工作就行了。”说完,她望着窗外,好像在想遥远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现在也在读高中,她成绩很不错。本来打算让她念大学的,看看明年吧,她父亲能打多点鱼就会好点。”

从她口中晋明知道了她老公是土生土长的澳门蛋家人。他们家世代在海上讨生活。她认识他的时候,还只有十八岁,那时候他们都住在路环那个小渔村里。

他年轻的时候每次和父母打鱼回来,都给她家里带来些鱼,因此家里的大人都说他孝顺和懂事。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

看来晋明是幸运的,从小不愁吃穿。他在想,她们家该是怎样的情况呢?

在他们的交谈中,巴士渐渐开到了妈阁总站。林晋明抬头看看那个中年女人,想起自己还没问她怎么称呼。

他笑了笑说:“我叫林晋明,怎么称呼您啊?”

“哦,小林啊,你就叫我张丽云好了,对了,你家就住在这里吗?”她指了一下妈阁庙前面的方向,好奇的问着。

“哦,云姨,是啊,我的家就在这附近,你呢?”

“我的离这里不远,在内港那里,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那里,我住在船上的啊。”

“你不是说你们住在路环的那个鱼村吗?怎么你住在船上啊?”林晋明充满好奇的问道。

“我们的老家在那里,我下班就回船上了。都几十年,也习惯了。要在前几年,要跟着我家男人出海打鱼,现在还好点,他也不太想做这行了,可他从小就是水上长大的,他不习惯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你也坐这路车,对了,你们是哪艘船啊?那里那么多船可不好找啊!”

“我那艘船是澳渔5603号,这是我的电话,有空请你喝茶,有空你一定要来看看啊,今天的事情还没谢过你呢!”

“云姨别客气了,有空我一定来看你们,拜拜!”说着,林晋明就下了车。

这两人下车走后,车上的人还在说着刚下车的年轻人了不起。刚才那个女的亏了有他在,不然就要吃亏了。天色已经黄昏,街灯昏黄的照耀下,树的影子和人的影子被拉长,在地上一起交织着。

林晋明慢慢踱着步子,他在想着到时候去看看那条船和她家,想好以后他就往家里走去。他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也充满了好奇,因为大海其实是林晋明从小就向往的地方。

他父亲的祖辈们当年就是乘坐着大帆船来东方的。后来他祖父认识了祖母,就定居在澳门,到他这一代前后已过了一百多年了。

这天早上,林晋明很早就起床了。

他向河边新街内港方向走去。这时候只见妈阁的香客云集,今天是周六,有很多游客过来旅游,妈阁这处著名的景点早已经成为游客心中的首选地点。妈阁庙里面的巨大石刻帆船,据说是葡国人第一次登陆澳门的时候为了纪念此次旅行,而在这块石头上刻下了他们所乘坐的帆船。当时他们的船队以上岸晾晒船上受潮的货物而登陆了澳门,他们后来没有离开,这次偶然的事件改写了澳门几百年的历史。

穿过街上的回廊,南方多雨,建筑物多数造有回廊。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新街的渔船停泊码头。路上人来人往,还不时传来鱼贩子的叫卖声。空气中有鱼腥味夹杂着海水的咸味随着风阵阵飘来,内港渔船码头就离这儿不远了,这股腥味越来越浓。

眼前的景象让林晋明眼前一亮。

一大片渔船接二连三整齐的停泊在内港。这些船上的桅杆足有十来米高,有数条比手指还粗的绳索,牵连相接着船头到船尾,出海作业时绳索是用来连接水下的鱼网。这些巨大的渔船多数是木头做,表面涂上了很厚的一层绿色或白色的油漆。在这些大船后边还有一只小船拖着。这些船划一的连接着,以方便船上的渔民往来和交通,偶尔能看见有几只狗在船上戏耍。他们在这里过着水上人家的生活。仿佛独成一国,与岸上的人不相往来。

林晋明在寻找那艘编号为澳渔5603的船。只听见这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唤,他抬头看见离岸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船尾站着。他走了过去。

“云姨早上好啊,这里船真多啊,我很难找到你的船。还好你先发现了我。”他喜出望外的喊道。

“现在刚好是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停在这里,所以你会见到那么多船。”她笑着说。

这样的景象他的确从未见过,这里象是一个水上王国,有一种特别亲切和奇异的感觉。或许航海出生的葡萄牙人,在血液里就有喜欢航海和冒险的因子,所以见到海和船会有特别的亲切感。

他在她的带领下走上了她家的船。船上很整洁,想来是平时云姨在船上精心整理过的。

这时候传来一阵轻缓的音乐音,调子很熟悉,好像是爱的罗漫史。但这声音很轻,若有若无的感觉从船舱里传来,让人静下来更想仔细的倾听。

云姨看到他好奇的样子,就说:“这是我家丫头在听音乐,她就喜欢这样的曲子,我们上年纪的人是喜欢听老歌和粤曲的。”

他会心的笑了一下:“这曲子很好听。”

他们的说话声,引起了船舱里的人的好奇,只听见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喊道:“妈,是谁来了啊?”

云姨笑道:“瞧你这孩子真没礼貌,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子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只见她穿着淡紫长裙,披着一头乌黑的秀发,明眸贝齿,却没有半点化妆的痕迹。自是清丽脱俗,亭亭玉立。

林晋明看到她的时候,心里一颤,这不是她吗?四目相对,怔怔的看着对方出了神,面前女子本来白皙的脸庞变的绯红。云姨见状就问:“怎么,晓菲,难道你们本来就认得吗?”

“妈啊,你怎么这样问呢?我们怎么认得呢!”晓菲害羞的喊着,低下了头去。

其实两人之前是见过一面的,世界上就真的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在数月以前,晋明坐巴士回家,由于那天车上人很多,就在最后一排坐下了。不久,车子到了下一站,下车的几乎没有,反而又上来了一大群,顿时车子里面的空间比先前更挤了。

在他的右前方,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站着,她一只手捧着书本,飘逸的长发随着车窗外的风肆意拨弄而舞动着。

仿佛是上天的安排。刻意让他们两人接近和认识。

巴士再次上了一群乘客后,长发女孩一下子离他很近。汽车开动的时候,在风的吹晃下,她的秀发一下子被吹起来,有时候可以触到他的肩膀和脖子。晋明感觉到痒痒的,这种头发的香味却让他陶醉,晋明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她,可是她却并未发觉,她还是专注的看着窗子以外的风景。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她已经成了晋明眼前的风景,他觉得这女孩子身上有种很奇怪的特质在吸引着他。但出于无奈和冒昧,直到这个女孩下车,晋明也没有试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云姨拿来些水果和一壶铁观音茶,招呼着他在船舱内坐下,而晓菲被妈妈刚才的问题弄的有点不知所措。她在想着眼前这人怎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望着远处在水面上飞翔的白鹭,船舱内的音乐还在播放着,但这时候在晋明眼中却更像一幅凝固而永恒的画面,虽然这不是他们的初见,但却很美好。

喝了几口茶后,云姨说你们俩聊吧就顾自忙去了。

船舱内就剩下晋明和她,空气在这时候变的温热和轻盈,她有点紧张的浅笑了一下说:“刚才我怕我妈误会,所以没说。我记得那天在巴士上,我们好像见过的,真奇怪了,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

于是,晋明将那天怎么认识她妈妈的事情向她说了一遍。她之前就已经听妈妈说起过,所以很自然的说:“我妈妈那天回来就跟我说了,还说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年轻人,那时候我还不太相信的,可没有想到会是你,真的要谢谢你哦。”

“没什么,这些扒手真是可恶啊,而且专门对妇女老人下手。”晋明说。

“嗯,是啊,但这些人总会有受到惩罚的一天。”晓菲幽幽的说道。

“你叫晓菲是吗?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林晋明”他看着她说道。

“我姓陈,叫晓菲。你的名字怎么是中文名啊,我看你的模样还以为会有一个外国名字呢!”晓菲觉得奇怪。

“没有,我这个名字是我爸爸给取的。不过他是给我取过一个葡文名字的。可是住在澳门,为了方便多数用中文名字。”他说完就问道:“你也喜欢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吗?刚才你听的是爱的罗曼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