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微的感受可想而知。

非常理所当然的,他和锦锦的关系很快就恶化了。从甜蜜蜜的恋人模式,恶化到连陌生人都不如——当然,就容微的性格来说,那是无比正常的。

一直到最后,骄阳之心被销毁,晨晨归来,锦锦离开容家,他们的关系都没有丝毫好转。

然而,万万没想到——

最后的最后,眼看就要完结了,这个偏激刻薄的容微却忽然像吃错了药一样,干出了让人跌破眼镜的事。

锦锦和晨晨做为最后一战中必不可少的工具,虽然很重要,利用价值其实也就那么一次,完了就没有用了,于是明岚王子决定履行对晨晨的诺言,把他们送回家。

必须送他们回家,因为他们不属于这片天地,虽然身体状况良好,但是精神体终究是外来的,无法在这个时空里正常生存。

天地宇宙有自己的规则,即便明岚王子有神奇的力量,在这种自然法则面前,他也无能为力。

锦锦从来没有察觉自己有什么异常,其实在之前所有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容微始终很注意他的健康,他的房间也是经过明岚王子特殊设置的,能很好地调理和安抚来自异界的精神体。

只是,再精妙的人力也敌不过自然削弱,尤其是在骄阳殿中,直面骄阳之心的强大伤害,他和晨晨都受到了无法修复的损伤。

精神体迅速衰竭,无法遏制。

没有时间了。

原本应该立刻送走的,只是王子在之前的争斗中与凤朝华互相抗衡,也吃了不小的亏,必须修养一段时间,所以才要等等,只要等到王子恢复,他们就能回地球了。

这段时间方少言一直和晨晨在一起,不知道容微做了什么,但是聂云和耿耿是清楚的。

容微去找了明岚王子。

那原本是他最恨之入骨的人,耿耿他们都觉得,很可能永远都不会谅解。然而当一切结束,主仆为名的血契被解除,容微再次站在明岚王子面前的时候,态度竟然出奇的平和。

他说,要让锦锦留下来。

王子很直白地否决了:“不行,他们都想回到故土,而我也早已答应过晨晨,不可能临阵反悔。”

容微很固执:“段晨晨爱去哪里去哪里,他不管,但是锦锦要留下来。”

王子这才有些诧异:“阿容,晨晨和锦锦的身体状况一直是你在负责,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们不能留下,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容微点点头,缓缓地说:“这个我很清楚,但是我有办法,能保住他的命。”

王子微微一怔,随即很肯定地指出:“那是不可能的。”

容微没有和他争论,只是平静地看着王子的眼睛:“我有一个办法,只要能顺利实施,不被蓄意破坏,就能让锦锦在这里活下来。”

王子:“……”

明岚王子皱眉盯着昔日的下属,容微手上的伤还没好,缠着雪白的纱,脸色也一样苍白,但是即使神情憔悴,他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认真,沉淀着一分深重的绝望。

王子脸色变了。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不可置信地吸了一口气:“你——”

容微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王子脸色一沉,断然拒绝:“不行!”他顿了顿,目光里闪过一丝厌恶,硬声道,“阿容,你要什么都行,唯独这件事我不可能答应你,你走吧。”

容微没有动,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殿下,你知道的,我一直很恨你,从十四岁开始就一直恨你。”但是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点恨的意思,“那之前我最喜欢你,之后我最恨你。你毁了我的一生。”

“即便后来长大成人,即便能理解你的做法,甚至换了我是你也会那么做,依然不妨碍我恨你。总是梦见我那时你脚下翻滚求饶的样子。”他脸上不仅没有恨色,反而破天荒笑了笑,笑的有几分惆怅,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口=看错了吧?),“你逼我逼的太狠了,我从小就要面子,你怎么能那么做。”

明岚王子:“……”

明岚王子有点惊呆了。实在没想到容微能在他面前这么心平气和地提起当年的事……他话里的意思是指责吧?王子有点不确定。不管什么原因什么理由,那件事都是他欠容微的,按理应该补偿,但是——容微说起这件事的神态语气,别说补偿了,明显连道歉都不需要吧……?

“殿下,你也没想到吧,其实要是早一段时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能像这样释怀。”容微像是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这么多年以来,我也一直以为永远都不能摆脱那个阴影了。”

容微抿了抿嘴唇,“但是——虽然说起来好像不可思议,但其实在你为我解除契约的时候,我就觉得,其实有什么好计较呢?人生在世,谁没有遇到点磕磕碰碰?别的不说,比如你和凤朝华,谁不是权倾天下?照样有许多不如意。”

王子:“……”王子殿下脸色黑了黑。

“我——”容微说着,停顿片刻,他的目光里隐隐有水光闪动,几分释然,几分伤心,“殿下,你是利用了我,但我父亲母亲一样利用了我,而且比起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为什么我只恨你一个人呢?因为那时候我最喜欢你。现在我不恨你了,也是因为我心里装进了别的东西。”

为什么恨?因为在乎。

为什么不恨?因为不在乎。

“杜晓寒对我说,人要想活的有趣味,心里就要有点牵挂。当时我不明白,现在回想起来,才懂了是什么意思。”容微吸了一口气,声音有点极轻微的颤抖,“一开始太年轻了,天崩地裂,恨你恨的要死,全凭着要跟你赌一口气才撑下来,每天晚上睡不着,早晨睁开眼就想,今天有什么意思呢?什么也没有。”

“后来弄来了他们两人,你让我看着锦锦。”容微笑了一下,“我也觉得没意思,给他安排这个安排那个,还要时不时收拾烂摊子,很烦。”

“但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没事看看他。工作烦了可以看看,在外面出差可以看看,碰到烦心事也可以看看,慢慢的成了习惯。说起来好像也很无聊,也就是个普通的学生,上课下课做做作业,有什么乐趣呢?但是……”他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过的很轻松,很快活,然后看他一眼,我好像就也觉得生活其实还挺好的。”

“后来他来帝都了。”容微说着,又笑了一下,“殿下,你应该知道的吧?一开始我故意接近他,其实是有一点想恶心你的。”

明岚王子:“……”

王子很无语地点点头,“嗯。”

容微道:“后来发现你根本不理我,我又觉得没意思了,也——也慢慢的对他很不好。”他低了低眼睛,有一点晶莹的水光闪过,“但是现在想起来,简直是蠢的不可思议。为什么当时我都没有发现呢?”

“每天都能看见他,他在我眼前走来走去,睡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容微说着,声音颤抖起来,“最明显的,我每天早上醒过来,都会想到,等下早餐吃什么呢?这样吧,如果他给我盛饭我就陪他吃早餐,他不理我不就不陪他……早上顺路送他去上班吧,或者再买几株什么花吧,买回来让他自己栽……”

“每天都会想到很多没头没脑的东西,乱七八糟,都是以前没注意过的……我有个秘书,有一次听她跟别人聊天,说喜欢上公司里备的一种糕点,如果哪天早上不想起床,就想想中午有糕点吃,然后马上就会精神十足了。”容微道,“听她背后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不能理解,但是现在想想,其实和晓寒说的也差不多吧?必须要有喜欢的东西,能吸引到心,忍不住去想去牵挂,才会觉得充实,觉得生活会好起来。”

他说完就沉默了,明岚王子安静许久,面色渐渐复杂起来,看着他道:“阿容,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对我说过话了。就算是公事,除了开会,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容微抿了抿唇。

王子道:“但是今天,你不但不再计较往事,而且干脆把什么都放下了,对我低声下气……就为了他。”

容微沉默片刻,道:“殿下,这么多年我们是一起走过来的,我知道你痛恨骄阳之心,对你来说,我的要求确实很过分,但是,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不会这么做——”

他没有说下去,咬咬嘴唇,低下头,慢慢弯下了膝盖。

他跪下了。

明岚王子震惊地站起来。

“阿容!”王子两步跨到他面前,想拉他起来,触到他身上又缩回了手,脸色变得很难看,怒道,“你非这么难为我不可么!”

容微抬起眼,眼底泛红:“殿下,你说过,会答应我所有要求。现在我说了,我就要这一个人。”他把掌心按在地上,慢慢地低下头去,“以后我会改的,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求求你……”

王子脸色铁青,恼怒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容微的手伤还没有好,按在地方不过片刻,殷红的血便渗了出来,一丝丝洇湿了那一方地面。

王子看着,眼色蓦地一怔。

两年前,同样在这里,晨晨生死攸关的时刻,方少言赶来,为了晨晨跪在他面前,伤口血流如注。

那时的景象,和眼前这一幕,何其相似!

他的怒火忽然消了一大半。

沉默半晌,他道:“就算我答应你,你有没有想过,锦锦自己并不愿意呢?”

容微没有抬头,艰涩地回答:“我知道他不愿意。”

王子缓缓蹲下来,把手按在他肩上:“你既然知道,还要这么做?”

容微点点头,过了片刻又道:“这不是个好办法,但是我没有其他选择。”他停顿片刻,低声道,“殿下,方少言当初求你的时候,其实也未必真的相信你的许诺,但是他还是那么做了,因为别无选择。”

王子淡淡道:“是啊,真傻。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

容微颤了颤,一滴眼泪落在地上,王子握了握他的肩膀,微一用力,容微顺势站起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我也没有想到。”

耿耿问王子借了药品,给他重新包扎,两人走的时候,王子说:“阿容,你记住,我是答应你了,但是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不要踩过去,不然别怪我言而无信。”

容微立即摇头:“不会的,我有分寸。”

“那就好。”王子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过你注意一下方少言,我能容忍你,他们方家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