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淮州河边上的一处赌场,灯火辉煌。

赌场一进门,并不大,和北方以宽敞明亮、装饰辉豪充好的标准来说,南边的赌场不仅仅求门盈四方客,人声掀鼎沸,还要讲究一个“雅”字——连赌博都能雅致的起来,这才是江南的风道骨。

赌场并不大,但布置雅致用心,墙上名人字画,家具古色古香,甚至还有些青瓷器玩摆在多宝阁上,俨然一处幽雅清谈的茶室。

屋中摆了几张桌子,有人打麻将,有人摇骰子,十分热闹。

姜檀心同靳三恭、还有另外两个盐商围桌打着麻将,他们每个人身后都坐着一个姑娘伺候,端茶送水,递送热毛巾,姜檀心也不例外。

她俨然一副风流公子的猥琐样,不紧不慢得甩出一张六条,遂即向后头的女子抛去一个媚眼,接过她递来的热毛巾,顺道摸了一把光滑白皙的玉手,吃足了豆腐。

坐她对桌的盐商肥头大耳,横肉纵生,他将姜檀心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不由油嘴挪揄:“姜老弟,美人坐怀心不在焉,可是要输大钱的!”

他右边的高瘦麦杆子打得挺专注,闻言也是猥琐一笑:“你快别说了,姜老弟这么几圈都擦了两把汗了,虽说赌场无父子,可这么输下去,怕是要输红眼啦”

面面相视,两人皆是哈哈大笑,倒是靳三恭不为所动,眼风斜扫,看了看姜檀心。

赌场对于姜檀心来说,就是鱼游濠水,惬怀自得,赢钱本已是手一挥的事,佯装输钱还不是闭着眼睛的轻松活?既然想探探她的家底,那她绝不会吝啬。

才不过四圈,她已经不着痕迹得输出去了八百多两银子,气定神闲,不为所动,听见有人打趣,方陪同着一块儿笑笑:

“能结识三位哥哥,已是姜某的荣幸,不过几百两小钱,就当弟弟做东,做了这场局儿,可劲造腾,尽兴而归!”

言罢,素手一抬,扔出去一张“五条”

一如其所料,下家麦杆子立即接过,兴奋道:“不好意思了老弟,碰胡!”

姜檀心一探头,故作懊恼叹气道:“怎么又输了?自上来还没赢过一把呢”

麦杆子且不理她,只顾着催促她掏银子,嘴角咧到了后脑勺:“哈哈,快掏银子掏银子,二十两为底,庄家四归一加一暗杠,八番一共一百六十两银子!”

靳三恭淡定的掏出银子丢给麦杆子,丝毫不肉疼,姜檀心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这就是典型的三吃一,三家赢一家输,先榨干了一家,其余的再三个人平分,通常是熟人合起伙来欺负外乡人。

姜檀心面上无碍的给了银子,心中开始盘算起身上的银子来,此番下淮州,拓跋烈给了她三千两银子充作路费,师傅又捎带手给了两千两,不算戚无邪的那张逆天票据,其实她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千两银子。

可到了淮州,一应食宿衣料,花销靡费,周全打点,光是住在淮水居天子房一天就要二十两银子,一来二去,所剩不过三千五百两银。

方才几圈已输出去将近一千两,这才刚开始,再开几圈怕是要露穷了。

“哎,水喝多了,我去出个恭,小月,你来替我一会儿,这五百两给你,银了全给你,少了算我的,恩?”

大大方方掏出一张五百两银票,姜檀心颔了颔首,让她身后陪侍的小月姑娘替上赌桌陪着他们玩,而她借着尿遁暂时出了赌坊的雅间。

漆黑一片的巷道,她双手相握,吹了一声响,不消得片刻,嗖嗖嗖,冒出三个人来。

“各位兄弟,我要捉襟见肘了,这一千两银子你们拿着,赶紧去大堂赢些钱回来,狐狸,你多年浸淫赌术,今日才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刻!一千两,你起码得给我翻两番!小五,夷则,你们两个打配合,摸鼻子揉眼睛,扣牙缝挖鼻孔,反正对家什么牌,统统给狐狸报过去,听明白没有?”

“哈,凭我的赌技,需要出千儿么”

黑暗中的东方宪依旧不忘自个儿的风流姿态,拼命摇着扇子,扇出的风还不如过堂风呼呼作响,一来一往,险些吹得他扇面破洞。

姜檀心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需要我把你的糗事一一道来么?当年是谁为了一只猪蹄输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又是谁……”

“好了好了!”东方宪满脸黑线,霍然上前捂住了她的嘴,他压低了声音讪讪一笑:

“小师妹记性不赖,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便不用再提了,再者说了,见过师兄的裤衩,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吧?”

“呜……恩……呜”

嘴让东方宪捂着,姜檀心支支吾吾憋不出一句话来,逼急了她张嘴就是一口,丝毫不留情。

狐狸倒吸一口气,猛地松开了手,他甩了两下委屈至极:“拼着裤衩不要的帮你去赚银子,好凶的丫头,下了死口!”

吸了口气,姜檀心又道:“好了,话不多说,我是借着尿遁出来的,再不回去他们该生疑了,半个时辰为约,还在这里见!”

话毕,猫了个身,她挪着墙跟,从后门掀了帘布重新进了赌场大堂,一股溜儿迈进了雅间。

进了门,但见小月一脸郁色,她心叹道:看来五百两也保不住了,不由鼻下叹气,可面上还是一副放过黄汤之后的神清气爽。

“哈哈,姜老弟回来啦,看来你今天运气不佳啊,美人玉手摸牌,还是风吹下家,打一张要一张,太背太背了!”

小月嘴一撅,腰身款摆,似无力道的从位上站起,方才一圈,赢得她便自己拿下了,输得统统用拿那冤大头的钱,可惜这座儿今天运气不佳,五百两银子顷刻便见底了。

“小月牌技不精,让公子输钱了,公子可会怪我?”

她睇眸含水,委屈三分,撅起的红唇一点,似樱桃沾水,格外惹人垂怜。

姜檀心头发一阵麻,尴尬一笑,无奈那么多双眼睛瞅着,她只得把戏做足。

上前挑起女人的下巴,她眯眼贼兮兮的一笑,语露秽言:“输了爷的钱,可是要肉偿的。”

小月面染桃红,欲拒还迎,风月场上的事随心拿捏,这点挑衅的话她若圆不过去,怕早已经让人拆了入腹了。

只见她长睫一眨,水眸微阖,声如莺啼婉转,绕指情柔:

“公子,奴家可是解语舫的姑娘,五百两只是一夜的底价,况且奴家是清倌儿,不见肉白,恐要叫公子您失望了”

这话本无甚意思,可靳三恭听后,愠色上眸,他清了清嗓子,投去了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小月娇身一颤,噤声垂首,退至一边面色尽是惶恐。

姜檀心疑虑渐生,她不动声色的扫了小月一眼,扭过脖子打了个哈哈:“说这玩儿说着玩儿的,来来,继续打牌,这次我非赢回老本来不可!”

撸了撸袖口,她笑着投身只为送钱的赌局之中,玩得煞是郁闷。

半个时辰后,这次,姜檀心用的是屎遁。

到了约定的地方,她照例吹响了“集结号”,可出人意料的是,老半天没瞅见人过来,她四顾张望,心下有些担心:这狐狸该不是赢疯了,忘记约定的时辰了吧?

探头左右看了看,走出几步,却叫一个胸膛顶了回来!

捂着脑门,她本以为自己露了馅,叫人抓了个正着,正欲脱裤子佯装蹲坑之举,谁料那“铁板”竟好心的将她扶了起来。

凑进一瞧,分辨五官,她才松了一口气,恼怒得捶了他一拳,恨恨道:“躲在这里不出声,由我好找!怎么样,东方宪和小五呢,可有赢得钱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这兜里可已经见底了呀!”

夷则憋红着一张脸,漆黑中虽难以分辨,可他死死垂着头,眉毛拧在了一起,话在口里吐不出咽不下,简直快把自己给憋死了。从未如此挫败,也未这般迁就,若果此时给他一把铲子,他会自掘地缝,然后毫不犹豫的把头塞进去!

“呵,别问他了,再问他恐怕就会撞死在当场了。”

东方宪拿捏着一声阴阳怪气的语调,从姜檀心的身后如鬼魅一般的出现,他牵着小五的手,后者已经红了眼眶,鼻子酸酸得,顷刻间就能下一场漫延的暴雨。

心中咯噔一下,她咽了咽口水,小声问:“没赢来钱?”

“岂止是没有,简直是赔光了老本,一个铜板子都没剩下”东方宪一副坦荡荡的口气,一丝愧疚也曾生出,似乎理所当然的模样。

姜檀心蹭得回过身,逼近了东方宪身前,她素手一抬,手指一戳,点着他的胸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东方宪!你不是说你是赌中圣人么!京城都能大杀四方,怎么小小淮州你就输成那样了?”

东方宪显然心情不佳,长这么大还没如此丢过人,他一把拂开了她的手,冷声道:

“赌圣不惧敌手,可也架不住猪一样的队友,你且问问你那位东厂小兄弟,他帮戚无邪执行命令的时候,上头说要‘砍人右手’他是不是会直接砍那人左手下来!”

言罢,夷则的头低得更低了……

原来,夷则一紧张,他会左右不分。

当初说好了,玩麻将进钱太慢,推牌九靠谱一点,左眼右眼,左耳右耳,各个代表着对家手里的牌数,小五个头矮,瞧不见人手里的牌,末了最后还是得靠夷则。

可天杀的东厂暗卫,平日里杀惯了人,本应该赤心麻木,谁料从未玩过牌九的他,一时过于紧张,导致左右不分,生生害的东方宪手脚大乱,几个来回就输光了银子!

姜檀心哭笑不得,抚着额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夷则以为她已气得奔溃,抬手按上了她的肩头,突是想起了什么,急忙从靴掖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银票,塞进了姜檀心的手里。

这是他攒了多年的积蓄,准备孝敬宅居母亲的养老费,虽说东厂贪渎,可暗卫只凭着一些俸禄和打赏,比起三年刀口舔血,行于暗处的影子生活,这点收入确实微薄。

姜檀心暗自叹了一口,上前一步,重新将银票塞进了他衣襟里,拍了拍笑道:“收好吧,我可不惦记你这点家私,我还有主意,交给你去办,你可不能再搞砸了”

眸色一亮,夷则坚决的点了点头:

“你说,我一定办好”

姜檀心与其相识一笑,娓娓道来:“听好,拿出你最快的速度,去巡防营请兵过来抓赌,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半个时辰内一定要来人,到时候师兄会和你配合,你到门口,他会来后门知会靳三恭逃跑”

言罢,她扭身一眼,笑意狡黠:“二师兄,你可要学得像一点哦”

勾起唇角,东方宪斜斜一眼:“自然,演什么像什么”

小五举了手,瓮声瓮气道:“那小五要干什么?”

姜檀心摸了摸他的头,笑意温婉:“你呀,你只要混在人堆中,亮出你的尖嗓子,大声的叫就成了。”

一次挫折之后,顺途总会到来。

在姜檀心甩出身上最后的银票的时候,门外一阵“趵趵”脚步声渐渐响起,紧接着就是熙熙攘攘的叫喊声。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姜檀心明知故问。

“抓赌啦!大家快跑啊!”霎时,窗外东方宪又如鬼魅一般飘过,抛下一句不轻不重的干涩之语,便跑了个没影。

姜檀心额上一滴冷汗,紧接着也紧张起来,她蹭得从位上弹起,惊慌道:“此处还抓赌么?若是进了牢狱,我这功名可就毁啦!”

胖子一推牌,不屑的冷哼一声,他淡定的站起身来道:“抓赌?我倒要看看谁那么大的胆子!”

几个人信步出了雅间,恰好碰上一名武官踹门进了大堂,大气武声,横眉怒目:“巡捕营抓赌,来人,都给我绑了!”

官兵一阵风冲了进来,寒光钢刀,刀刀出鞘,架住了为首头子的脖颈之上。

胖子气得发抖,甭管是淮州知府还是江苏巡抚,这银子盐商会尽数孝敬,怎么如今赌博也要来抓,巡捕营是哪里冒出来的?越想越气,他大吼一声:“哪个兔崽子敢来抓?吃了豹子胆啦?”

武官鼻下冷哼:“巡捕营的,怎么了么?不认得衣服上的大字么?”

“哈哈,小小巡捕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腻味了吧你们!”

武官大眼一瞪,反手就是一耳光,啐了一口:“老子最讨厌别人说老子‘小’!带走!”

胖子被打得腮肉一颤,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珠子,哆哆嗦嗦的抬起了手指:

“你敢打我?”

不等武官反应,他身后的冲上个官儿来,那官儿身材矮小,可手劲儿不弱,他猛地跳了起来,对着那死胖子又是一巴掌:“打你怎么了,本官还要打你一个双响炮呢!”

魏一气势汹汹的叉腰挺胸,站在了胖子跟前,他手指一戳,得意洋洋道:“哈,果然聚众赌博,还记得当日在码头,我寻不着你贩卖私盐,现在,嘿嘿,这赌博可没有官家凭证了吧?”

姜檀心在人堆里一抬眸,眼风扫到处瞅见了夷则,她抿着笑唇,暗暗朝他竖起了大拇哥,笑意满眸——找魏一抓赌,这法子绝了!

胖子捂着脸,经他一提醒幡然醒悟,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当日的……”

“哈,想起来啦?晚了!带走,全部带走,一个不许漏!”

魏一觉着自己喊声不够威武,特意踩着一把凳子站在了高处,这等扬眉吐气,这等颐指气使,他魏一到了淮州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官兵一麻绳捆上两个,全给带回了巡捕营。

姜檀心经过夷则身边时,给他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跟着一块被押到了巡捕营。

巡捕营在城门边上,屁大点的地方,确实很小,这下押来十来个赌徒,也没地方让他们呆着,只能送进了后院的马厩。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有人拿银子将靳三恭他们仨赎了出去,本还想拉一把姜檀心,不料被她婉拒了,她道:“三个兄弟现走吧,我的跟班已经拿着银子赶来了,就在路上。”

扫了兴,触了霉头,三个人皆不愿再多留一刻,既然姜辛有自救的法子,无碍他们什么事了,捧过手,各自回家。

清风朗月,漏光草棚,姜檀心松懈一口气,往草料堆上一坐,从怀里掏出方才从赌坊顺手牵羊的一只骰子罐,她丢进三粒骰子于内,嘴角高扬,抖落起手腕来,得心应手,应接不暇的花样恰如天成。

这声音犹如天籁,瞬间把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众人吸引了过来——他们见一华袍公子高坐草垛上,沐浴初华月光,丝毫不显狼狈,他眸色晶然,狡黠之光流溢,嘴角一抹自信的笑意弧度,仿佛天生就是这赌局的主宰者。

骰子铜内爆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姜檀心扬手一抛,滑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一丝不差的扣在了她的掌心,她一改方才衰神附身的倒霉样,此刻的她未赢已然气势凌人,她笑道:

“长夜寂寞,可有未尽兴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片刻便掏金挖银,掳起袖口,加入了这漫漫长夜的娱乐活动。

“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