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康最快反应过来,他双膝跪地,高举遗诏,叩首在地:

“五子宏、九子湛皆有不可仰承宗庙之疾,今恰逢贼子作乱当世,王爷蒙天恩垂赐,双腿去疾,龙骧虎步,睿眸雄鸷,必得上天眷我大殷祥瑞之兆啊!微臣叩拜新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九王党鼻息一体,率先跪了下来,他们山呼万岁,将一浪一浪的称颂盖过了毓庆宫,让这本是太子宫的琉璃黄瓦,彻底黯然失色,它歇山屋脊上的兽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乎承受不住这云蒸霞蔚的贵人之气!

白气如虹似霓,王爵加身,白气护顶,白王为“皇”!天命悠悠,罡气飒然……

拓跋湛负手,听着山呼万岁,心情愈加沉重了起来,一切方才伊始,征途不停,现在还不是松懈之时。

“各位臣工,父皇江山重托,我自不敢推脱,恪承大统,守器承祧,威孚四海,永固大殷百世皆我肩上之担,可如今大贼未除,国仇未报,湛尚不敢以君主自称,待肃清霍乱,再论继位事宜。”

谦虚之词,大臣们心知肚明,九王党欣然拥立,废太子党跑了一批心腹能臣,留下的也是胆小之辈,风吹必偃,剩下的见大势已去也只能俯首称臣了。

“戚贼如今占领晨阳门,务必要在其陇西援军到来之前剿杀此贼。铮康、王孟,你二人速执此遗诏,前往帝君山下虎贲营调勤王之师,前去晨阳门破敌剿贼!”

“是!”铮康慨然领旨,接下了新君的第一道政令。

“……是”

王孟低垂着首,眉头深蹙,他不知督公有何安排,照着这么下去,江山敌手啊!

再说戚保这儿,他一路逃离皇宫内城,除了半路不知所谓的侍卫拦路,几乎没有再遇上什么阻碍,他知道紫禁门出了事儿,便没有从那条路走,反而是挑了东门走。

因为闯过东门便可直达京城晨阳门,往那走可直出京郊,到达海边渡口——如若薛羽应诺,该有船只士兵接应。

一路顺利,凭着二十几个护卫,一路杀至晨阳门,居高临下占据城楼,戚保欣然发现,楼上有不少城防器械:如礌石滚木,弓弩箭镞,还有足够的粮米肉干,沉沙清水。

奔赴一晚又渴又累,戚保暂时放弃了一口气奔赴海边的打算,他并不确定薛羽是否有船确应,如若没有,岂不是前无进途,后无退路?

在这里,至少他还有一线生机,骞儿走时带走了他的虎头指环,除了去陇西调兵,他还能调来毗邻京畿的凉州、冀州人情兵马,那几位军营将军,也曾是其手下领卒。

等到兵马在手,即便是沦落到谈判的地步,也会多生出几分底气来。

占领晨阳门,吃喝休整,战士们都是沙场里滚过来的老茧子,席地坐,沾土吃,可为难着万木辛跟着一块儿吃苦,戚保的心都快碎成了渣。

凤袍沾染血污,面上俱是尘土黑烟焦灼的狼狈,她背手擦去眼角下的猩红,望着晨曦长长吐出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意,这就是所谓的生死相依,亡命天下?

可笑曾经执着万里赴戎机,可叹今时相伴已非良人。

看着不远处沙尘扬起,她眸色一暗,这片刻的清静怕是也要不得了。

骑兵开道,马革银亮上绣海波龙纹,深蓝旗纛被壮硕的士兵扛在肩膀上,这是龙王的一千士卒,曾答应借给拓跋湛的夺嫡筹码。

外有士兵压城,内有百官诘问,要打有兵卒武将,要骂有舌战儒臣,前后夹击,戚保又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被孤立在高高的城门之上,他除了腰际宝刀,身边只有二十来个白马义从,即便他不争天下,不要龙位,可要拿什么保住自己的性命呢?健锐营全军覆没,白马义从伤痕累累,他已是陷入绝境,任人宰割的案板之肉……

好在,肉也有秃鹰分食,至少此刻,他可以谋得一丝安静,作壁上观,看一场好戏。

“吱呀”

沉重紧闭的晨阳门打开了一丝缝隙,虎贲营的士卒如潮般涌出,他们身后跟着气势汹汹,满眼火光的文武大臣。

拓跋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其马毛色炳辉,宽额健蹄,如有肉翅一般。

他单手擒着马缰,策马徐徐穿过晨阳门,迎着逐渐高升的日头,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可等看清前头队伍后,他不由皱了皱眉——

龙王?

倏得,他一眼就瞥见了被一千龙王士卒围起来队伍!那是……送葬的晏驾丧队?

眉头愈来愈深,他不动刀兵,滚鞍下马,手一撩,抄起身下锦袍衣摆,直直跪了下来,双手抵着泥地,声清悠悠,盘旋风中:

“儿臣拜迎大行皇帝!”

话音方落,那挡在丧队之前的士兵就自觉地朝两边散去,露出了里头的白绸遍布、装运龙体的梓宫马车——比起帝王下葬的出殡丧队礼制,这样区区二十几个人抬运棺椁,白布悬饰,撒几片儿纸钱,实在是太过寒酸委屈了!

大臣的眼睛本已肿如核桃,再见这一番简陋的白幡挽幛,灵柩棺椁,又是忍不住的泪花哗哗而下,他们哭天抢地的奔上前,跪在了拓跋湛的身后,以头抢地,将额首砸在泥地上,开出一朵朵鲜血之花。

大臣对皇帝的感情,总不是那么三两语说得清的,他们贪渎擅权,结党谋私,可再大的官儿始终也是皇帝的奴才,这股子奴性深深藏在官员的脊柱里,藏在自小潜读的四书五经里,藏在夫子圣人之言里。

它藏的很深,所以常常被遗忘。

薛羽一身戴孝素袍,他手捧素衣,向拓跋湛走去,冷冷一笑道:“九王爷,废太子怕是不成事了,五皇子是个痴傻儿,这披麻戴孝,守灵承祧之事,就只能落在您的肩头啦”

“大胆薛羽,皇上先有遗诏,我等已奉读旨意,拥立九王为新帝,你何等口气,竟敢如此说话?”

百官有些胆大的,出声呵斥他。

薛羽眸色一深,手指扣入素衣几分,片刻就坦然松可了劲儿。

他扫了那一群哭得鼻头红肿的大臣,再看了看城楼上缄默不语,满目血红的戚保,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幸灾乐祸的讥讽也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得意也罢,总之他无法自抑的笑声从喉头溢出,在梓宫之前声如枭叫,阴怖诡然。

“遗诏……?怕是矫诏吧!”

拓跋湛瞳孔一缩,冰冷视线如箭镞射去,视线在空中激越相撞,寒意四下绵延,几乎要将脚下的土地冻结。

“妄言小人,胆大滔天,陛下亲手放入金銮殿匾后的遗诏怎会是矫诏!还有!陛下是乘坐你的龙船出海寻仙岛,你救驾不力,自己完好无损,却抬了陛下的梓宫回京,我还要说是你图谋不轨,行刺陛下!”

铮康一直跪在拓跋湛的身体,他听闻薛羽放肆大笑,又口出此等狂言,心下恼怒之极,蹭得一声从地上站起,语涉讥讪,字字控诉。

薛羽冷笑一声,环起手臂,懒懒一挑眉道:“风浪无情,生死皆有命数,为何我活着圣上却死了,你不如去问问阎王爷,哦对了,真可惜,阎王戚无邪也死了,看来,你只能去西天问如来了”

戚无邪……死了?

拓跋湛心中咯噔一声,警钟大作,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这半年时间戚无邪这个名字便如消失了一般,他醉心权谋之术,只为帐下宏猷,竟忘了这个名字,遗漏了这个人!

是了,夺嫡大戏里,竟少了他!

这种一招踏错满盘皆输的棋局,不怕多一子,就怕少一子,不在眼下的敌人才是真正的“黄雀”

可怜薛羽并没有拓跋湛机警的心思,他自负狂傲,眼里不揉沙子,对于那素来以邪魅血腥著称的人间阎王一直没什么好感,他知道戚无邪胁迫元妃,欲立元妃之子为帝,然后自己做摄政权臣,掌握江山权柄。

可元妃并不是任人摆布的无知妇人,为了逃避戚无邪的钳控,所以她才写了那么一封信给他,要薛羽帮她一把,助她登极九霄,位列太后之尊。

毕竟戚无邪是要做摄政之王,将他们母子当作玩偶布控,而薛羽远在万里之外百越,长江为界,划地为国,即便是分割半壁江山,她元妃还是当家做主的太后!

哪个买卖划算,相信她自会分辨。

事先备下了小船,而后凿沉了龙舟,又毁尸灭迹的一把火烧了它,薛羽带着元妃回到了京畿。

可惜事情总不会一帆风顺,十皇子跟着沉海死了,他一直在戚无邪的手里,薛羽不会为了一个孩子打草惊蛇,乱这整一盘棋的计划。

是,他是龙子皇嗣,但那又怎样?死了儿子伤心的是元妃,不是他薛羽!回京后,他照样可以随意找一个奶娃娃塞入襁褓之中说这是十皇子拓跋谋,又孰人可知,孰人可辨?

薛羽深深吸了一口去,拨高了声音:“你们都听好了,皇上的遗诏你们可有亲手从匾后取出?九王爷腿疾痊愈,可是在皇上出巡之前?呵呵,既然皇上东渡之时,他仍是残废之身,又如何会写这样一份遗诏,传位九皇子呢?”

大臣们面面相觑,皆缄默不语,等着拓跋湛自己为自己辩护,不过不等他开口,薛羽又冷笑道:

“拓跋湛那有一份遗诏,我这也有,陛下溺水,自知不起,临死之前留下遗言,托付我送元妃、十皇子回京,圣上口立遗嘱,决意立十子谋为临朝之君,并定下来四位辅政大臣辅弼新君直至其亲政!”

哗然之声起!

这细碎的龃龉之声如潮涌来,将拓跋湛推上了风口浪尖,他眸色骤然森寒,启开了唇:“元妃皇子何处?”

薛羽扭身,让出了一条路,遂即他身后走出一个眼神空洞的女子来,那女子面上蒙着薄纱,身披素白麻衣,她的眼神没有一丝神采,全身也像是僵硬布偶,仍有薛羽牵扯操控。

刘红玉只是不甘心罢了,她本是一个无助的母亲,是孩子给了她重回人世的希望,可她却被卷入了一场夺嫡之争。

当戚无邪找上她的时候,枯槁的心渐渐复苏,她是宫斗的牺牲品,却不代表她是没有心机的蠢笨妇人。

如果,她的孩子成了一代帝王,她便是位高权重的太后,那么万木辛将会以失败者的身份匍匐在的她的脚下,要杀要剐,要羞要辱,只是她一句话的事。如果,她的孩子登基成帝,那么她可以将珑梦园毁之一炬,从此锦衣玉食,权柄无双!

可她是女人,她的孩子还那么小,戚无邪是谁?他是魔头是地狱阎王,是薄情寡义的奸佞之臣,她的设想如此梦好,除了躲过戚无邪的控制,她别无他法。

是权欲重新苏醒了她的心,苏醒的女人永远不会餍足,她要的很多,也很善变……

可终究老天惩罚了她,天意夺走了她的珍宝,她再度沦为薛羽的掌中木偶,她依旧会是太后,只是谁做皇帝已不关她的事了。

看见元妃徐步而出,大臣们哭声问道:“元妃娘娘,陛下真的留下遗诏了么?是立十皇子为新君么?”

出言为首的是内阁阁老,徐器,他花甲之龄,胡子一大把,忠君之心天地可表,他不管那冷冰冰的纸,他只问先皇活生生的人,口传亲述,尸体在哪,他就信谁!

刘红玉点点头,她向前走了一步,扶起了徐器,干涩道:

“是,陛下还说,徐阁老素乃大殷肱骨之臣,博闻强识,经纬之才,已钦点您为首辅大臣,辅佐十皇子登基为帝,本宫的孩子,以后就托付给徐大人了……”

徐器吸着抖索的嘴唇,清泪哗哗得流,他噗通一声又跪了下,一手抓着地里的泥土,嚷着先帝啊先帝,不停以拳砸地。

除了徐器的哭喊之声,周遭静的诡异,本还猎猎疾风,此刻却偃了下去,突然,一声清脆的女子娇笑从不远处传来,她口齿清晰,字字狡黠:

“哦?陛下亲口所授,我尚且不知,你又如何得知呢?”

众人视线遂即望去,不看没关系,一看险些吓尿了,不知道何时,这晨阳门楼两边被银甲执枪的士卒围了起来,他们挽弓搭箭,寒光铁衣,箭镞瞄准着场中每一个人,像是一张天罗地网罩在苍穹之上,谁敢轻举妄动,谁就第一个到戚无邪那去报道。

开口的女子一身纯黑劲衣,银片腰带勒出她纤细的腰身,獭毛大氅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她面上蒙着素白纱巾,狡黠灵动的眸子含水睇兮,她看了看怀中那明黄的襁褓,轻轻摇了摇,让婴孩沉沉睡在她的臂腕之中。

刘红玉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她、干涩的喉头发出喑哑,她挣脱薛羽的阻拦,奋不顾身的朝着她扑去——

女子抬起玉莹葱段般的手指,轻轻摇了两下,她嘘了一声:“别吵醒我的孩子,他方睡着,海上一夜漂泊,他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青紫,连喉咙也哑了,别吵他,让他睡……”

一行清泪从刘红玉的眼中流下,她跪倒在地,心像刀割剑划一般痛不能支,她错了,她真的错了,她不应该贪心不足,不应该心存害意,求求上苍,把孩子还给她,她只要她的孩子!

“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是我的!我才是他的母亲!”刘红玉红着眼睛,哑了声音。

女子巧笑倩兮,她眸色清亮,将嘲讽之意沉在了眼底:

“母亲?我可不知你是谁?”

“我是……我是俪元妃,我是十皇子的生母!”

刘红玉将指甲扣入了手心之中,她的眼里模糊一片,心肠已软成了一滩水,可嘴却仍旧硬着、撑着,不肯承认自己其实早就一败涂地。

“俪元妃……俪元妃又是谁?”女子笑意愈盛。

刘红玉哑然,她呆呆愣在原地,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是啊,她是谁?俪元妃又是谁?一个面上蒙着纱巾来历不明的女人,不知祖籍,不知父母门第,甚至连名字都鲜有人问,皇上唤她爱妃,臣子尊她元妃,可她究竟是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刘红玉么?呵,她以为她已逃出生天,其实,她仍然是那个珑梦园里苟且偷生的狰容鬼女,她谁也不是,谁也不识……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她脸上的素白面巾,譬如鬼怪的狰狞容貌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人间没有她的落脚之处,地狱之门也未为她开启,她游走于鄙夷嫌弃的惊呼声中,无措绝望攀上了她的脊背,她抬手捂着自己的脸,缩着脖子想要掩藏,躲闪不及,四面皆是人,外人、坏人、敌人。

在此时,一声孩童的啼哭声,将众人躲闪着却依旧忍不住注视鬼女的目光吸引了回来——只见怀抱婴孩的女子,轻轻扯下了脸上的遮掩束缚,将俏美清丽的脸庞露在了众人眼前。

一个可怖似鬼,一个俏丽如魅。

心肝再次受到了重创,这连日来的打击,大臣们已经不堪重负了!

姜谭新成了个女的?戚无邪的对食儿成了先皇的俪元妃?成了新朝的太后娘娘?

隆隆脑中一声殷雷,一道闪电劈过,一连串的前因后果总算是想了个明白!

他们总算知道为何姜谭新在朝时为何受尽先皇眷顾宠信,为何姜檀新会被先皇首肯赏给了一个太监,为何姜檀新在俪元妃出现之后便影踪全无,为何戚无邪转性避世,吃斋念佛不沾血腥……

他们都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