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檀心笑意暖暖,她直起身子,径自拉起了他来,螓首微偏,芙蓉笑靥,将这寂冷寒冬并成了一个春:“随我来!”

戚无邪有一时愣怔,但他很快回过了神,一言不发,任由她牵着向浮屠园后院走。

他的眸色泛出令人窒息的深褐色,不似深潭那般不露一丝情绪,反之汹涌着多日情丝,一勾一划,织就了一张他挣脱不掉困缚之网。

小妮子边走边说,还时不时扭头看看他,姜檀心的絮叨之言,一如往日聒噪的小狐狸,她笑意坦然,如春风点缀,驱逐寒意:

“你猜我这几日都在干嘛?我可不像你,刁难只知掉书袋的老古董,要不就折磨东厂刑囚,你猜猜,若猜中了,我有奖励”

戚无邪沉默良久,正当姜檀心以为他不会开口回答之时,他反手握上了她的柔荑,细细摸着她手心的掌纹,和新磨出来的茧,他轻声滑过,声音不似往日邪魅,平铺直叙,无甚感情:

“做饭……”

姜檀心惊讶一眼望去,追问道:“你怎知?可是我身上有油烟味,还是……”

戚无邪嗤笑一声,不着痕迹将她的柔荑尽数包裹在自己手中,他出声打断了她:“蠢丫头,手心起泡了,菜刀是这么握的么?”

撇了撇嘴,姜檀心无奈道:“哪儿有人教,太后要学下厨,荒谬之极,除了上御膳房偷学技艺,回凤藻殿自个儿琢磨,我还能怎么办……刀不是这么握的么?匕首我都是这么拿啊,原来错了,怪不得我切东西都用不上劲儿”

戚无邪嘴角一抹浅淡笑意,他不再由她牵着走,自行阔步跟了上,反之将她牵在身边,他放慢步调,腰身懒洋洋的,倒不像是走路,而像是白首老人迎着落日斜晖正悠然散着步。

“为什么学下厨?”

“不为什么,想学就学了,小时候的心愿,帮妹妹梳头,帮她洗澡,教她识字作诗,替她下厨做饭,是不是很贤惠,本来想着学了也不亏,即便寻不见妹妹了,将来做了娘亲,还不是一样要做?”

“……”

姜檀心自顾自怅然一笑,似有苦涩:“没孩子便没孩子,我有姜小邪啊,我还有……戚无邪”

笑盈盈走到了浮屠园后的灶房,姜檀心颇为豪爽的一把推开了柴木门扉,探着脑袋一溜烟钻了进去,她招了招手,示意他快些进来。

屋中设施简陋,很少开火做饭,戚无邪平日里不是传得膳,就是回东厂,浮屠园基本没开过火,这处灶台也闲置了下来。

反手关上了门,落下门栓,姜檀心点起桌上一盏昏暗的油灯,又不知从哪里翻箱倒柜寻出些红蜡烛来,她一一点起来,立在窗边,立在灶台上,立在了神龛边,总之四方角落皆照得通明十分。

她从角落拿起扫帚畚箕,塞进了戚无邪的手里,自个儿把华贵的凤袍撩起袖子,叉腰指挥道:

“想吃饭,先干活,把屋子这里扫一遍,那张八仙桌也擦干净了,搞定之后帮我把烂菜叶子给摘了”

鼓励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姜檀心扬眉一笑,心下是没底的,面上是有理的,她自顾自扭身跑去涮锅洗碗,噼里啪啦忙得不亦乐乎。

戚无邪僵持了很久,末了无奈一笑,别问他怎么知道这地该怎么扫,十多年前在那个风霜军营里,他有最严厉的父亲,与同袍共饮共食,生死休戚的自小教条,行军营止,埋锅造饭,浆补洗涮,哪一样他不曾做过?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尘封的往事埋在心底,小时候的他渐渐变得面目模糊,连他都不敢相认。

破除隔阂,戚无邪坦然的握上了扫帚,他将畚箕往地上一丢,指尖一勾,细致的挽起宽袖红袍,露出一截骨干流畅的手臂。

杵着扫帚,他眸色深深,看着灶台前时不时偷看的蠢丫头,笑意勾上唇角。

春意已至,不管严冬酷寒,不论大雪招摇,暂且尘封心壑中的痛楚苦涩,今晚,谁都不许再提情花之血,就让他们失忆,让最后一次的自私,在暖意中沉沦,苏醒,也是明日之事……

听着身后忙碌之声,姜檀心松了一口气,不禁心下庆幸: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把扫帚塞进戚无邪的手里啊!

偷偷用余光撇去,越瞥越觉得心慌,这戚式做派贯彻的真彻底,这么扫地,也只有他戚无邪才干得出来!一尘不染,反复清扫,不把地刮下一层皮来他就不罢休!

姜檀心刷完了锅,洗好了碗,她的戚大督公还蹲在角落抠着墙角边的碎泥渣……

扫过的地都知道,不想和自己过不去,就别和墙角这么死较劲,越扫越脏,自个儿心烦。

可惜,某人已经完全投入了战斗之中,直愣愣站在那儿,捅两下,扫一下,墙上剥落的粉尘不断,姜檀心简直扶额无语!

她冲了过去,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扫帚,指了指桌子,咬牙启齿道:“擦桌子去!”

戚无邪讪笑着松开了手,施施然走到了桌边,叹了一声:“总不会叫本座用袖子擦把?”

姜檀心迅速扭头,眼一眯,冷冷指着墙上一块黑黢黢、油腻黏滑的抹布:“用它!”

某人脸色微变,犹豫许久,最终听从了心底的那个声音,他薄唇轻启,坚决道:“不……”

“不擦没饭吃”

姜檀心哼哧哼哧扫着地,头也不回一个,直径打断了他的话,天寒地冻,她这番忙碌,额头竟沁出一层薄汗,直起腰,她抬手捶了捶酸疼之处,顺便揩去了额头上的汗。

觉着身后没了响声,她方扭身看去——但见戚大督公,正脸色苍白地死死盯着那块抹布,伸出两根手指,悬在它上头,进一分退三分,踯躅畏葸,简直像吞了苍蝇一般难受。

闭上眼睛,他伸手一勾,视死如归的勾起抹布,走到水缸前,舀出一盆子清水,把抹布丢了进去,布一沾水,甭说洗搓揉捻,就光这么漂着,也瞬间将水染成乌黑一片。

戚无邪放弃了,他径自撕下宽袖上了的一块布,赤着手臂浸了水,走到了桌子跟前,四角俱全的桌子上蒙上一块殷红的绸锻锦布——暗纹金丝勾錾,绣工绝世无双,料缎、面料、绣工、记忆,这么一块换成的银子大概可以买尽一座城的抹布!

姜檀心扫完了地,也不忙着摘菜清洗,只插着腰,冷笑着看着戚无邪跟桌子较上劲:

“这是擦桌子,不是剥人皮,督公大可拿刀削下一层木屑来,这般更省事”

戚无邪停下了手,他抬眸看了她一眼,魅邪挑眉,邪笑道:“是个好主意”

言罢,手起桌倒,侧着瘫在了地上,戚无邪从手间抽出一根纤细的韧铁丝来,它泛出一点寒光,细若蚕丝,见他手一扬,铁丝牵扯如刀锋,从桌面一滑而下,表层木块像蛇脱下的一层皮,落在了地上。

未有上漆纯正的木褐色,瞬时显露在外,速度之快,令她咋舌!

凉薄勾唇,脚一勾,桌子稳稳当当立在当下,戚无邪施施然一撩袍,坐上了马扎之上,一副这有何难的得意神色。

姜檀心扎撒着手,冷笑一声:“忘了说,椅子比桌子更脏,诶,不过,现在不脏了”

对他笔挺后脊,坐蓐针毡的坐姿讽刺一笑,姜檀心径自走去水缸处。

摘菜冲洗,舀水浸面,提着水桶,倒进了锅子里,生柴点火,等长面泡软了,且沉下水浆,她抖了抖淘米篮,将水先蒸煮了起来,盖上大木盖子,她拍了拍手,给自己打气道:

“好了!到正活儿了!”

戚无邪修长指尖,在桌案上起起落落,大有一副看好戏的架势,他听完小丫头鼓劲儿一喊,遂即见她从腰际抽出一张小纸条,一边审视着姜蒜酱醋,一边喃喃念着步骤。

第一步,杀鱼!

她先用葫芦瓢子砸昏了一条鱼,然后再拔出腰际的寒光匕首,这般比划那边丈量,最后逼着眼晴猛得一扎!

鱼儿扑腾的半天高,啪得一声,飞到了戚无邪跟前的桌子上,溅起腥臭的水滴。

某人大叹一声,捏起鱼尾巴,大步子走到了姜檀心跟前,见她支吾躲闪,搜肠刮肚想要解释一番时,他窄腰一摆,胯一顶,极为干脆把她赶了出去,冷声命令道:

“看着火……”

随后,将鱼甩在砧板上,抽出一根筷子,从鱼嘴里顶了进去,手气刀落,把剥人皮的功夫尽数用在了去鱼鳞上,开膛破肚他也是其中翘楚,掏出鱼的内脏肚肠,一扯一丢,空荡荡的鱼肚令他神色满意,过水一冲,迎着滚烫四溅得油锅,兹溜一声,钻进了沸油之中。

下油锅,有名的酷刑之一,戚无邪神色淡然,手捏锅铲,冷冷道:“要加什么,报来”

姜檀心看得有些痴了,等戚无邪催她,方醒过闷来,哦哦两声,慌忙展开手里纸条,将要加的调料先后报去。

余光中,只见他大勺子在五色调料罐里游走,勾芡一点,手腕一振——

东西在空中滑过一道弧度,稳稳当当落在了油锅里,他单手掂勺,将锅子摆弄的服服帖帖,鱼身飞起,在空中过了一把大火,又安分的贴锅身上,散着诱人香气。

最后,将热腾腾的鱼滑入瓷盘中后,戚无邪扬眉一笑,甚是张狂道:“这有何难?”

姜檀心立即狗腿蹿上,将身上的围布拆了下来,给他套了上,哈哈尴尬道:“巴掌里长胡须,原来是老手!是我造次了,您来您来,小的给您打下手即可!”

接下来的事……堪称史上奇观,一盘盘美味佳肴出锅,色香俱全,一点儿也不比酒楼御膳差,姜檀心殷勤的跑上跑下,将菜端上桌后,还从角落捧上一坛十年陈酿来。

摆碗布菜,分筷置碟,搓了搓手,姜檀心拍开酒坛子封泥,嗅着淳淳酒香,未饮先醉。

戚无邪丢下锅铲,细致擦拭手心的油渍,他施施然走到方桌前,看着小丫头忙着低头斟酒,眸色深深,他沉默良久方开口:

“为什么……”

“没什么!”她急言打断了他的话,躲闪过一丝无措,隐忍下心中泛起的酸涩,勾起唇角,迫使自己洋溢笑意,不禁嗔怪:

“别说,这样不好么?忙了这么久只是为了吃这么一顿饭,东厂行刑还有一顿断头饭,我为什么就没有?”

言罢,大咧咧得挥了挥手,笑颜:“玩笑话,我会长命百岁,当个横行后宫祸乱人间的老妖婆”

拾起桌上的筷箸,塞进戚无邪的手中,催促他快尝尝自个儿的手艺,调侃道:“有天不再摄政干权,督公至少有门不错的手艺,流浪天涯也饿不死自己”

嗤笑一声,戚无邪夹起一块儿鱼肉送进自己嘴里,抿了一下,便皱起了眉头。

姜檀心一看,心下惊怪:不会吧,不好吃?

她头一偏,径自咬上了他筷子上复又夹起的青菜叶子,一顿咀嚼咽了下去,清爽可口,咸淡正好啊,哪里有他表情的那么恐怖?

戚无邪抬眼看了她,摇了摇头,傲娇道:“忘放糖了……”

姜檀心默默垂下了眼,好,是她的错,她照着菜谱上的来放,却没有迎合阎王的口味,那该死的糖!

扭身走到竹架前,她掀开一个瓷罐子,捻起几粒尝了尝,遂即抄手拿了起来,搁在了他的跟前:“哝,糖,还好我早有准备……不对,我当时准备糖是为了什么来着!”

“哎呀,忘了忘了!”

姜檀心惊叫一声,扭身跑去灶台,见沸水已从木罩子的边沿溢出,她伸手一掀,木盖子咣当滚到了地上,溅起的沸水烫了她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