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久别的重逢已在她的心间,她呆呆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戚无邪,心血沸腾,那种激动的心情盖过了她死里逃生的庆幸和暗喜。

叶空并未见过戚无邪,但从姜檀心的反应,和那人绝世无双的容貌上已可猜度一二,他紧盯着局势,缓缓弯下腰去拾方才丢在脚边的银枪……

铛铛声传来,银枪像是入了魔一般在地上不停的震动,敲击在白玉瓷砖上,发出刺耳拖曳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重,枪身也几尽癫狂,重声咣当几下,银枪一个飞身而起,朝着戚无邪破风杀去!

半阖的眼眸稍稍抬起,炸成梨花样的枪头,竟直愣愣停在了戚无邪的眼外一寸处,他徒手抓住了枪身,手稳如磐石,腰身要是慵懒得歪着,见到眼前的铁梨花,他不免魅惑勾唇一笑:

“这是什么东西,造型倒是挺别致的嘛”

扬手一扔,戚无邪撩起身后大氅,掏出怀中娟帕,细细擦拭了手心,低眉阖目,凉薄开口:

“马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马渊献万没有算到,戚无邪竟这么快就上了山,还追着他的脚步到了这里,都怪自己路上太过耽搁,被和谈金扰乱了心智,这件事戚保从未对他说过,现在想来如此通透合乎情理。

姜彻送金一行恰好经过凉州地界,当时一夜间厢兵士卒凭空消失,那么多黄金即便是掘地三尺也藏不完!既然他是这座皇陵的监工,一定为自己和工匠留了逃命的小路,将来封墓龙石一旦落下,他不至于沦落到殉葬其内的下场。

走那条捷径小路将黄金送如皇陵内,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一时贪婪心,缠斗起尸的粽子费去了他大半天的时间,消耗了他不少兵刃武器,没想到还没进入地宫就和戚无邪争锋相对,自己虽有虎头指环,可那李夫人的血未曾到手,说白了,自己还是落了下风。

马渊献心有忌惮,可他身后的陇西将士不一样,他们打出生之后就在黄沙漫漫之地吃黄泥,根本不识戚无邪,只是瞅着这么个从地狱间走来的妖孽,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罢了!

特别是这种衣着红艳,描眉擦粉,血色勾唇的娘娘腔!

丢了手里的射弓,他们抽出腰际的弯刀,举在头顶,向孤身一人、长身玉立的戚无邪杀喊着冲了过去——

地底的鬼神恶兽,人心诡计,比疆场上的血肉厮杀更容易摧毁一个人的理智和信心,他们已全然忘了听从军令,只顾着砍杀令自己胆寒心惊的一切扎眼的东西。

戚无邪好似淡然一撇,归然不动,长眉斜飞入鬓,余光处一道眼神投去,他们手里的兵刃立即被一股力道吸引,尽数脱手而出,遂即飞入身后的一片黑暗之中!

妖术!?

不是人……他是鬼魅么?

瞪大了眼睛,士兵吃惊地往后倒退三步,重新回到了马渊献的身后,寒颤攀上身,指尖颤抖不由自己。

紧接着,漆黑的甬道中,传了清晰趵趵的脚步声——东厂暗卫抬着一块巨大的磁石从甬道里走了出来。

磁石上吸着密密麻麻的箭簇兵刃,像一只躬起后背的大刺猬。

戚无邪抬步走到了磁石跟前,投去一道幽淡的目光,他抬起手指,莹白的指尖在兵刃上游走跳跃,口中喃喃道:

“怎么还少了一样东西……”

太簇上前一步,摘下面上的黄金面具,他扫过马渊献队伍,不明所以应道:

“主上,兵刃已尽数在此,您在找什么?”

“你不知道?”

戚无邪淡淡一眼,扭过身直径看向一边咬牙切齿,像是在隐忍什么的马渊献,遂即轻笑后道:

“你不知道无妨,那马公子必然是知道的……”

马渊献受力不住,他迅速抬起手按住了右臂,拳头紧握,套着虎头指环的手骨咔咔作响,几乎要被那巨大的吸引力折断!

脚跟下是光滑瓷实的白玉地砖,根本没有借力的地方,指环带着人一块儿一点点被牵扯过去。

手臂猛得抬起,只听一声骨骼脱臼的声音,马渊献喉头溢出一声闷哼,忙扭头吼声道:“愣着干什么,抓住我!”

他身后的士兵这才恍然大悟,固腰抱腿,和一种看不见、道不明的力道展开了拉锯战。

戚无邪没有这个闲心欣赏他们的丑态,他环顾四周大气巍峨的灵殿飞檐,无甚所感,扫之一圈儿后,最终还是将视线落在了殿门外那个女人的身上。

一如既往勾起邪魅笑意,他袖手抬起,颇为闲适地半抱住手臂,懒声开口道:

“这是……一个羸弱的女人?这么说也不全对,应该说是一个累赘的血袋,马公子,带她上路想必吃力,远不如一粒情花果来得方便吧”

姜檀心的背脊靠在大殿的门扉上,金属阴寒一丝一缕透进了她的骨髓,她不怪他没有认出她来了,阴阳相隔,天人永别,再加上她白纱蒙面,此处昏暗难辨,她一点也不怪他……

没关系,他既认不出她,她来说也一样!

心里的呐喊到了唇边,几乎喷涌而出,可却之能萦绕齿间,她一直在犹豫,有什么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读不出她目色的纷乱纠结,只是单纯得觉着这一双眼睛似曾相识。

伪装褪去三分,清亮的眸色一点点泛出,看着女子愈加疑惑的目光,他眉头一皱,立即扭过了头,随后,脚下快步如风,如鬼魅一般掠去逼近她身前,居高临下道:

“本座不喜欢这个女人,太簇,杀了她……”

薄唇轻启,目光本就暗沉,在灵殿大门投下的阴影下,更是不见其中隐忍躲藏的情绪。

被点到名的太簇不由皱起了眉头,腹中犹豫,他瞥了一眼还在于磁石对抗的马渊献,不由上前一步,迟疑道:“主上,她……”

话未完,姜檀心已自行上前一步,仰着头,将脖子送在了他的跟前,冷笑后轻声细语,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我自求死,督公为何不亲自来?还是您忘了怎么弄死一个手羸弱的女人?”

姜檀心已没有掐着嗓子说话,而是用了自己的声音,清音似水,空灵婉转。

那声音带着满腹的心酸落寞,像坚硬的黄豆一般洒落一地,掷地有声,遂即又重重砸心里。

她朱唇微启,轻吹了一口气,蒙面纱巾幽幽飘起了一个角,可只是片刻须臾,面纱又重新横亘在两人之间,一如生死距离。

他看见了,也认出了她,但他却想不明白,更加思之不透!

揣摩的邪魅伪装碎了一地,慵懒张扬的气度瞬间崩塌,他不由长眉颦起,忍不住后撤了一步,可便是这一步,彻底坐实了姜檀心的猜想。

他根本不是戚无邪!

曾经的酉苏爱之不得,便渴望变成另一外一个他,可惜描皮描骨,却绘不出戚无邪的魂,眼前这个人有着制作精良毫无破绽的人皮面具,甚至白粉涂面,描眉浓妆,以此掩盖他邪笑时僵硬的眼角。

但终究不是他,再怎么学都不可能像。

戚无邪的邪魅风骨,自有一派风流天成,他邪在三分,魅以气分,多一分邪则太过痞气,多一分魅便太过妖娆,他并不是几个动作眼神,几处拿捏笑意可以勾画完全的一张面谱,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会有心跳,会有鼻息,更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她那么爱他,只一眼,便知眼前之人绝不会是戚无邪。

只是失落的情绪蒙蔽了自己的心,让她不停的试探后才彻底死了心……

噙着苦涩笑意,姜檀心抬步上前,水眸抬起,太多失控的情绪从眸色中翻腾开来,她柔荑轻抬,抚上了“戚无邪”的脸庞,柔声细语,带着最空洞的感情:

“知道为何不像么?”

“……”

“呵,你该知道,他从不接受任何人挑衅,如果是他,他会直接勒断我的脖子……如果你是他,我愿意死在你的手里……”

陵轲沉睡太久,错过了小师妹和戚无邪这一段冤生孽缘,他学得挺好,他以为他能骗过所有人,却没想到输在了小师妹的手里,天意如此,他并没有什么恼火之处,这是戏还得演下去,他万不能认。

她的手还抚在脸上,他却已欺身逼近,手腕中噌得探出一把金制得的刀子,刀口锋利,与匕首无异,一点巧劲送进了她的腰侧皮肉,他和她之间再无阻隔,再外人看来,竟像是拥抱一般。

花间酒大吃一惊,脚跟才动,就被叶空拖到了一边:小两口团聚,不要打扰!

余光扫过众人,陵轲暗叹一声,凑道她的耳边,轻声喃语:

“为了他,忍一忍……”

脚尖一点,“戚无邪”掠身离开,手中利刃果断抽出,由着喷溅的热血溅了红袍一身。

人虽假,衣却真,这识主的红袍久久不退姜檀心留下的殷红血迹,像是替原主人心疼一般。

掏出鲛绡擦拭了手中的利刃,“戚无邪”勾了勾手指,示意太簇将马渊献扔在地上的牛皮水囊捡来,他凉薄开口,甚是无情:

“既然马公子誓死不肯交出东西,那不如一块儿走吧,是死是活,也是你自己选得路”

暗卫纷纷上前,制住了叶空和花间酒,太簇走上台阶,按着姜檀心的肩膀,从她腰际的伤口处灌了半袋子鲜血,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一瓶之血散来给她,温声道:

“主上并没有加害夫人的意思,方才我们已经碰上无射了,定保您平安出墓,母子团聚”

姜檀心接过止血散,别过眸子,冷冷一笑:

“多谢督公关心,我一定或者等那团聚时刻,好好抓住他问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太簇似懂非懂,只觉疑惑,不明就里的重新走回“戚无邪”身边,他抬手下令,将那磁石翻过身去。

要命的吸引力道顿时消散,一方卸力,一方必定狼狈翻到,一群人滑稽地倒在了地上,摔做了一团。

太簇嘲讽一笑,将手中沾染血渍的水囊抛给他:“马公子,地宫在哪儿,你带路吧”

马渊献单手撑地,利落起身,掸了掸身侧衣袍,他丝毫不怀疑戚无邪的打算,看似妥协合作,不过是双方手里恰好有各自想要的东西,他要情花果过毒瘴,戚无邪要虎头指环进地宫,貌合心离,各自心知肚明。

不过把生死决战之期暂且延后,他接受临时的妥协合作!

铁青着脸,满眼算计,他冷笑着扒拔出水囊上的木塞,仰着脖子将其中的血吞进肚子,遂即扔给后头的亲卫士卒,任由他们一滴不剩地将温热的血灌进喉头。

扬手抛却累赘之物,马渊献清点戚无邪人手,算上太簇也只有三个暗卫,加之虎头指环仍在他的手上,这般想着,便有了几分底气。

他横步跨出,站在了龙柱之后,盯着戚无邪的侧脸,笑得阴鸷:“戚家的祖坟,你督公竟不知道入口在哪儿?”

挑衅之语尚未得到回答,出人意料的事又发生了!

身下石板松动起开,地砖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原本蛰伏在缝隙之中的触手开始拔土而起,长长的藤蔓像一条蛇游走在地上。

它迅速卷上了马渊献的脚脖子,巨大的牵引力往后一扯,让他咚一声覆面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