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森明菜搬回来的那个装满了粉丝来信的大纸箱,岩桥慎一也见到过。

只能说不愧是桃浦斯达,有够受欢迎的。不过,这么多的信,她也认认真真去读,怪不得她受欢迎。

但中森明菜这个人,从来不觉得,读粉丝的来信是她带给粉丝的回报。正相反,还打从心里觉得,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从粉丝那里得到了真实的、被支持的力量。

不过,对粉丝来说,大概将信寄给中森明菜这件事本身,也是在从偶像那里获得力量。

当晚上岩桥慎一回了家,看到中森明菜午间在电话里说到的那封信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如此想道。

这封粉丝来信写得很长,一眼看上去,洋洋洒洒。可读不上几行,就能发现,这并不是一封对中森明菜热情洋溢的表白喜欢的心情的信。不仅如此,细读下来,整封信的字里行间,充满着向什么人倾诉时特有的冷静,以及淡淡的伤感。

“明菜桑,想要告诉您。在《可爱的季节》播出的时候,我收获了一段友情。看起来,就像是花音酱与直子酱一样的故事……”

电视剧播出是在春季档,现在,冬季档已经进入筹备阶段。

是发生了有段时间的事了。

“我在心里,把那想象成是青花鱼与金枪鱼的交往。”

写信的女孩子,自称自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青花鱼。这与其说是一封粉丝写给偶像的信,也许更像是对着大海丢下的漂流瓶。

既想要有谁能够看到,又有些希望它不会被看到。希望它能被捡到,但心里也做好了它会在海里漂流的准备。

当然,某种意义上来说,把信写给偶像,就是把漂流瓶丢入大海。

青花鱼与金枪鱼,因为《可爱的季节》这部电视剧而有了交集。当电视剧里的两个女主角成为好友的时候,她们也彼此靠近。

曾经,青花鱼女孩沉浸在这样戏剧化的相遇之中,想象是电视剧投映到了现实。在心里,为这样的一段缘分感到窃喜,直到如泡沫般梦幻的想象揭破。原来,所谓的投映到现实,也只是想象中现实。真正的“现实”,是血淋淋的。

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们,能在任何时候化险为夷。即使不能,也承受得起生离死别,留得下希望的种子。

然而,现实残酷到连一段偶然相遇之后的别离,都让人难以承受。连一个对方或许平安无事的期盼,都无法坦然去想象。

如泡沫般梦幻的想象破碎之后,露出的冰冷流血的现实,在让这个青花鱼女孩意识到自己原先想法的可笑与轻佻之后,反而更加深刻的思念起了不知所踪的朋友。

如果,她的朋友真的是一条金枪鱼,与偶然相遇的青花鱼道别后回到金枪鱼的世界就好了。可是,她的朋友并不是一条金枪鱼。

进入了金枪鱼的世界,却不是一条金枪鱼。要生存下去,要掩饰自己,也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凶险。

……

“……就这样,写下了这样一封看起来很奇怪的信。明菜桑,现实里有花音和直子吗?当我为和她的相遇而感到兴奋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就是现实版的《可爱的季节》,公司的同事们也这么说(笑)”

“可是现在,我想,现实里没有花音和直子,没有那样的人生。”

“不过,我并不是要说电视剧不好。正相反,因为现实里没有花音和直子,所以,我才最喜欢这部《可爱的季节》,感谢它,让我拥有了一段友情。”

写信来的女孩子,那一条“青花鱼”,她的名字叫小山美穗。

岩桥慎一把信仔细读完,虽然在一些地方,小山美穗有刻意去模糊,但大致的情况已经很清晰。

被她称作是“金枪鱼”的另一个女孩子,被卷进了借贷纠纷之类的事件里,如今不知所踪。

小山美穗思念她的朋友,也想要为了她能做些什么,然而,束手无策。

这封写给中森明菜的粉丝来信,既不是在向自己的偶像表达爱慕之情,似乎也并不期望能够获得什么回应。

然而,仅仅只是这份冷静陈述的心,就叫人读过之后,很难不去在意。这个叫小山美穗的女孩子,还有她那个独自面对幽暗无际的大海的朋友。

感到在意的,不仅是岩桥慎一,还有中森明菜。

或者说,正因为中森明菜读过之后,在心里难以释怀,所以才在午间,把那通电话打过去。和他拌嘴是假,告诉他关于这封信的事,让他也读一读是真。

岩桥慎一读完了信,中森明菜还没回来。这阵子,桃浦斯达的行程比他的可要满得多。他给健太穿好胸背带,带着撒娇鬼小狗出去遛个弯,一个人在家附近的店里喝一杯——外加给健太准备的水碗。

平静安稳的生活,与小山美穗心中所描写的,宛如两个世界。

实际上,小山美穗在遇到她的朋友之前,也想象不出还有另外的那个陌生世界。彼岸的人来到此岸,并与之结下深刻的羁绊之后,她就无法再对那个未曾见过的世界无动于衷。

撒娇鬼小狗,牵着出去,抱着回来。

岩桥慎一遛狗遛得习以为常,回了家,熟练地替它擦脚,给它梳毛。养小狗千好万好,照顾起来是真不省心。

终于,连小狗自己都不耐烦的时候,总算收拾妥当。岩桥慎一手一松,健太立刻又开始撒欢,与刚才那个在外面耍赖皮不肯走要抱抱的撒娇鬼判若两狗。

岩桥慎一照顾完了小狗,用托盘托起冰桶和威士忌,钻进书房,一边看带回来的TRF的出道企划书,一边等着中森明菜回来。

小室哲哉计划要做移动迪斯科舞台式的舞团,宣传期时,肯定少不了跟国内的迪斯科合作,把单曲送进迪斯科里播放。

泡沫破灭,迪斯科的行情于是前所未有的好。

如今,要数湾岸的库改迪斯科行情最好。只要交一千五百日元入场费,就能获得短暂的快乐,忘却自身的烦恼,将纷扰的社会现实也抛到脑后,很难不吸引大批的人聚集前往。

说到底,廉价有效的快乐,在不景气的时代格外热门。

不过,通过迪斯科做过宣传以后,如何再把观众的目光吸引到TRF身上,将造出来的热度归为己有,那就又是另外一码事。

组合的制作,交给小室哲哉。而岩桥慎一要做的,就是如何让更多人看到小室哲哉制作的组合,进一步,让更多人看到小室哲哉。

曾经的岩桥慎一,就是此刻的小室哲哉这样的角色。心里偶尔闪过这样的联想,让岩桥慎一多少生出一丝感慨。当然,一瞬之间的联想,往往也转瞬而逝。

看起来相似的,往往是不可靠的错觉。重要的是今后。

……

快到十二点,中森明菜才回来。看到玄关那里,岩桥慎一的鞋子摆得不够整齐,先顺手替他摆正了。

她心里还记挂着白天时看过的那封信,知道岩桥慎一在家,不等换了衣服,就想去找他。

不等她付诸行动,岩桥慎一走了过来。中森明菜一抬头,在他开口之前,抢先说道:“我回来了。”抢了这一句,让她自己禁不住笑了。

岩桥慎一没发觉出哪里好笑,习惯地回一句:“欢迎回来。”又问,“还要再吃点东西吗?”他习以为常,说起了以前中森明菜说给他听的话。

其实,家里除了半成品和一点下酒小菜,什么都没有。

中森明菜心里清楚,也不说破,“肚子不饿,晚饭吃得可饱了。现在再吃点,明天就不敢上体重秤了。”

她说得夸张,逗笑了岩桥慎一。中森明菜趁机往他怀里一靠,闭上眼睛,感觉岩桥慎一的手臂箍住自己的腰,被他轻轻松松,抱了起来。

就这样,这个中森明菜最近还说自己比之前体重增加了。

两个人住一块儿,吃得多睡得饱。

爱凑热闹的小狗,听到动静,唯恐自己被排除在外,急急忙忙赶来,一下下跳起,去扒拉中森明菜垂下来的裙边。

中森明菜被手忙脚乱的小狗逗得哈哈大笑,拍了拍出力的男朋友,下来抱小狗。果真,谁会撒娇,谁就是家里的焦点。

她把小狗抱在怀里,从一进门与岩桥慎一的玩闹里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记挂的那件事,抬起头来,“那封信……”

岩桥慎一回答她,“我读过了。”

“好像是封有点沉重的信。”岩桥慎一打量中森明菜的表情。

她把健太放下来,摸了摸小狗的头,站起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读过之后,想说‘很感动’,可是,又觉得这样的话太轻飘飘的,不忍心说这样的话。”

中森明菜还是先去洗手漱口,换了衣服。岩桥慎一去拿杯子,替她也兑了杯威士忌,“喝一杯怎么样?”他故意逗她,“只是喝一杯,不会影响你明天上体重秤。”

“真小气。”中森明菜一本正经,如此评价道。

岩桥慎一把递杯子的手往回收,“不要的话可就算了。”

“这下更小气了。”在跟岩桥慎一斗嘴的时候,中森明菜的脑筋转得倒是快。她握住岩桥慎一那只手,嘴唇凑过去,飞快喝了一小口,为成功夺回了这只酒杯洋洋自得。

“平时不是总把‘不许喝酒’挂在嘴上吗?”中森明菜得了便宜卖乖。

岩桥慎一把她的话原封不动还回去,“到底是谁小气?”

看来是两个人都没什么胸襟。这样的答案呼之欲出,以至于谁也不肯说出口。

中森明菜慢慢喝着酒,岩桥慎一也端起了酒杯。

他想了想,忽然提起来,“我们家的那位朝子,之前不是接受过杂志的采访吗?关于贷款纠纷的。”

中森明菜“啊”了一声,“我记得。”

“杂志出刊以后,朝子对我说,前往咨询的顾客出乎意料的多。”岩桥慎一把中森明菜不知道的后续,说给她听。

中森明菜睁大眼睛,像个在上课的学生。未必是优等生,但一定很努力的那一种。

“我家的姐姐,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其实是个很可靠的人。”岩桥慎一绝对不是为了替朝子说好话,所以才有这样的发言。

“朝子说过,如今这个时代,会走到那一步,不能把责任仅仅归结为这些人是咎由自取。”

如今,读过了那封青花鱼与金枪鱼的信之后,再想起朝子的这番话,岩桥慎一真切体会到了这番话的意义。同时,也发自内心,觉得自家这位姐姐是个好人。

“朝子桑原来这么想。”中森明菜其实感到意外。

尽管朝子接受采访这件事,是中森明菜当面听他们说起过的。然而,看起来不近人情的朝子,让中森明菜在她面前犯怵,只觉得她是公事公办。

此时此刻,听了岩桥慎一的话,再想起那一封粉丝来信,中森明菜再想起朝子,这才从那个看起来不近人情、难以相处的精英大姑姐身上,看到了一丝人情味。

“我就说,朝子只是看起来难相处。”岩桥慎一听出中森明菜的话外之音,笑道。这一会儿,他才真的是替朝子说好话。

其实,真正难相处的人,是那个八面玲珑的姐夫成田宽之。

“朝子桑一定见过许多信里那样的事。”中森明菜似是感慨。

知道了朝子并不像是看上去那么冷冰冰的人,她便以最大的善意去想象起了这个大姑姐。也许这种改变,显得有些没有立场,然而,确定了一个人是好人,就全心全意信任她,中森明菜就是这么副脾气。

朝子是因为见过了太多,所以才会把目光放到这上面去吗?

岩桥慎一心想,要是自己这么问朝子,准得收获她一束看待无聊之人的目光。然而,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信里的那条“金枪鱼”,会沦落到那样的境地,不能只去怪她贪慕虚荣。

也正因为如此,她沦落到那样的境地,才令他们读过信后,难以释怀。

可是,在意这封信,之后呢?

要去找到这个小山美穗,进一步,去帮她找寻她的那个金枪鱼朋友?再之后呢?

且不说别的,此时此刻,连小山美穗写这封信来,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情,都让人有些猜不着。

这是一段友情结束以后对旧日的怀念?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