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终于忍不住了,惨然问道:“章公,如果真是燕廷大治,燕军这般勇勐,荆襄屏障半失,我们岂不是输定了?”

章惇道:“不要贬低对方,也不要过于高估敌人,燕廷建制至今未到一年光景,或许能革新弊端,气象一新,但定然谈不上大治,燕军此刻勇勐,可是否能适应水土不服的症状,将襄阳长期坚守下去,还是犹未可知。”

“天下大势,变化不定,你永远不知道明日敌我两方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此时论绝对的输赢,肯定过早,只是燕军确实占据上风,我们难以找寻取胜的战机罢了!”

宋江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章惇看着他:“公明,你知道么,或许‘左命’并不是有意施展攻心之计,但他带你去了一趟襄阳,你原本坚定的信念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宋江面色再变,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苦笑道:“章公明察秋毫,下官原以为我宋廷虽一时衰败,却总有平叛群贼之日,此前方腊军如何嚣狂,我都有信心攻克剿贼……”

“直到真正见到燕军,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击败辽军,收服燕云,为什么能四处出击,所向披靡,为什么能让西军投诚,甘愿背叛朝廷……”

“我实在没有信心,打过这样的贼军,就有了万万不该有的动摇!”

经过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后,宋江期盼地看向章惇:“下官失礼,敢问章公,是如何始终坚定心中所念,毫不动摇的?”

章惇摇头:“谁告诉你老夫始终坚定信念的?你问错人了,老夫其实至今都不知,自己所做的是对是错……”

宋江怔住。

为了表示对这位的信任,帐内并无旁人,章惇的说话并无顾忌:“很奇怪是么?老夫这般死心塌地拥护朝廷,应该坚定不移才是,可实际上,老夫动摇的次数恐怕比你还要多!”

“先帝驾崩,无子无诏,向太后择端王为嗣,老夫就不同意,当今天子继位之后,老夫愈发不喜其毫无担当的轻佻浪行,后来被贬外放,倒也喜大于忧……”

“此番临危受命,归朝拜相,老夫更知危机重重,官家的性情绝非能在这等事上让步,连老夫都能召回朝堂,可见局势之坏,已到了亡国之际!”

“便是如此,这位官家也怀有深深忌惮,此时若有兵权,恐怕早将老夫置于死地!”

宋江听得面色发白,他万万没想到章惇会这般指责当今圣上,偏偏又斥责北方的衣带诏与简王为假,这种矛盾的行为让他的整个人都混乱了:“那章公又为何要这么做?”

章惇给出了一个很简单却又无可动摇的理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夫一生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到如今已是五朝,深沐皇恩,报答的是前四位官家,护持的是赵宋的江山社稷,绝不会向覆灭大宋之人屈服!”

宋江身躯一颤,瞪大眼睛。

章惇这话说得有道理,却又让人浮想联翩,因为他宋江入仕未深,官职低微,显然谈不上深受赵宋皇恩,如此说来,岂不是可以……

但这哪像是一位宰相可以说的话,莫不是试探?看来这位章相公表面上不说,还是对他如何从“左命”手中逃脱产生了怀疑,才故意有刚刚的言语!

章惇何等阅历,一看宋江的神情就知其心中所想,澹澹地道:“公明还是不了解老夫,众士大夫斥我轻率,易随喜怒,恣作威福,以前听到这话是十分恼火的,现在倒是看开了,他们所言不假,老夫所为绝不与凡流俗同!”

“你才弱冠之龄,又有才干,前程远大,所受的只是当朝皇恩,你将来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只我章惇而言,是不会斥责你的。”

宋江抱住头呻吟:“章公,你这般说法,将我说得全乱了……”

章惇澹然道:“只是一番有感而发,你可以当成是考验自己的内心是否坚定,这样的考验后面还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

宋江再也不掩饰内心深处的矛盾感,眼角甚至泛出泪光,嘶声道:“我想带着兄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可现在王英兄弟惨死,江陵城功亏一篑,我觉得再这般下去,他们只会历经苦战,一一离我而去!”

“可我等乃大宋子民,为了朝廷效死,又有什么错呢?忠义之辈,本就轻生死,弃富贵,决不可谁强就依附谁!”

“但我真的不想兄弟们走上不归路……”

对于宋江崩溃般的自言自语,章惇没有说上一句话,全程安静地坐着。

直到宋江缓缓抬起头来,眉宇间恢复了几分往昔的坚毅,沙哑着声音道:“生为宋臣,死为宋将,这便是我宋江的路!”

章惇举起酒杯,予以认可,眼神深处并无喜色,反倒带着一抹唏嘘:“宋将军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