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在芒夺下常邑之后才跟着士卒入城,路上,那个士卒借故过来一两次,跟她说了些话。

他叫康,是罗人,母亲是舒人,故而舒语十分熟练。

“楚人可知晓这边的事?”阡陌问。

“现在也许知晓了。”康有些无奈,道,“他们集结举事之前,我本想将消息传出去,可是伯崇防备得十分严,棠地出去的道路都被盯着,我原先托渔人送信,也不敢了。”

阡陌了然,想到自己逃跑的事,皱皱眉。

“会有时机的。”康安慰她,“待过了常邑,人烟就多了,找一条船钻到大山的水道里,谁也找不到。”

阡陌心里稍稍安定些,但愿如此。

常邑的规模,在这个地方算是大的,有像样的外墙,高而坚固,可以作为防御工事,不过被撞塌下了一个大口。阡陌坐着牛车,才走进城门,却忽而听到纷杂的哭喊之声。循着望去,顿时瞪大眼睛。

街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带着兵器。阡陌看到有人在抢劫,有人则把屋子里的人拽出来,当街砍杀,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浑身发寒,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她问,声音发虚。

旁边的士卒亦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牛车前行,街道边上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淌了满地。风吹来,带着浓重的腥气,阡陌看到路边一人血肉模糊的脸,忍不住趴在车的边上干呕起来!

这时,忽而闻得一阵哭声传来,阡陌看去,却见前方,一个小女孩从宅子里跑出来,大哭着,手足无措地站在街上,似乎在寻亲人。不远处,已经有人看到了她,提着刀走过来。

见那人就要追过来砍,阡陌连忙下车,跑过去,将小女孩拉到身后!

那人愣了以下,随即大怒,指着她,嘴里嚷着什么,气势汹汹。

车旁的士卒立刻上前,将阡陌挡在后面。其余的杀人者见状,亦围过来,一时间,吵吵嚷嚷。小女孩仍在大哭着,害怕地发抖,阡陌紧张地看着他们,把她抱在怀里。

对峙间,一声怒吼传来,阡陌望去,心不禁一松。

芒匆匆跑过来,将他们分开。

“做甚?!”他对舒望大喝,“拿兵器对着自己人,尔等意欲何为!”

“问你那恩人!”舒望杀红了眼,指着阡陌,“她包庇罪人!”

阡陌明白他的意思,反驳道,“她只是个孩子!”说罢,望着芒,“为何要杀戮!他们不是舒人么?他们不是你们的民人么?!”

芒看着她和那女孩,双目通红,愧疚而愤懑。

“这孩童我自会处置,”他转过头看舒望,“不必你费心。”

舒望盯着他,片刻,冷笑。

“你兄长知道么?”他神色鄙夷,低低道,“黥芒!”

芒面色骤变,手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却隐忍不发。

“走开。”他目光阴沉,“莫让我再说第二次。”

舒望见他这般神色,有些犹豫,少顷,瞪他一眼,恨恨地领着人走开。

芒站了一会,确定他们不再回头,转身。

阡陌抱着那孩子,望着他,面色苍白。

“走吧。”芒淡淡道,声音沙哑而疲倦。

*****

常邑之中,焚烧尸首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常吾府中的堂上,伯崇召集众人议事,芒没有出现。

有些人注意到这一点,议论纷纷。

“听说公子芒昨日与长公子争执?”

“我也听说,似乎是为了屠邑之事。”

“唉,公子芒性情太软……”

仓谡在一旁听着,再看看上首一派平静的伯崇,面色沉沉。

他昨日闻知伯崇要屠邑,亦是反对。理由很简单,如今大事才起,正是拉拢人心之时,屠邑之举传出去,必然招致人心不稳。

“长公子一路征伐,屡屡得胜,有时得一邑,不费一兵一卒,何故?”他说,“皆因长公子乃舒鸠公子,舒人怀先君之德,愿意追随。公子宽和以待,聚拢人心,大事方可成。”

可伯崇却不以为然:“常邑叛我,有杀父灭族之恨。以大夫之言,我该宽和么?”

仓谡皱眉:“敢问长公子,舒鸠战败之时,国中尽入楚人之手,未以死抵抗而苟活至今之人,可都算得叛国?若是如此,公子不若将舒鸠国人全都杀掉,可报大仇!”

伯崇大怒,冷声斥责,“安得妄言!”

仓谡见他固执,不再进言。

他心中有些郁气,伯崇此人,性情阴鹜而乏于远见,雄心勃勃而不识大局,被复仇二字蒙蔽了心智。自己当初投奔而来,原是想着舒人有灭国之恨,又有吴人相助,相比中原那些瞻前顾后犹豫裹足的大国,做事更有魄力。但如今看来,却实在是高估。

“大夫,”散会之后,平日与他做酒友的甲昆忧心忡忡,“长公子与公子芒有隙,我总觉大事不妙。长公子敬你,你去劝劝如何?”

仓谡冷冷道:“不足与谋。”

甲昆没听清,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有酒便快些喝,安稳时日不多了。”仓谡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开。

*****

芒没有留在里面,带着部众和阡陌,驻扎在城外。

篝火燃烧着,四周的原野显得十分寂静。

小女孩哭累了,阡陌喂她吃了点东西,她躺在阡陌的铺盖上,沉沉睡了过去。

阡陌也觉得累,却一点也不想睡,望着远处透着微光的常邑,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芒巡视了一圈回来,见她怔怔的,在篝火旁坐下。

“兄长说他们背弃了父亲,以致国灭,要报仇。”他淡淡道。

阡陌抬起眼睛,仍带着恐惧,“所以,就要屠邑?”

芒的喉咙动了一下,少顷,低下头,闭起眼睛。

阡陌知道这事不是他的意愿,也不说话。

“芒,”阡陌轻声道,“我不是责备你,我知道你……”

“我知晓。”芒的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看看那个沉睡的孩子,“陌,你知道么,或许你说得对。”

阡陌愣了愣:“什么?”

“你说得对。”芒低低道,“我现在,也恨不得自己是个农夫。”

阡陌默然:“可你别无他选。”

芒看着篝火,片刻,将一根草投入其中,看着它燃烧,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