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梁忠文急性心梗,被推上手术台时几乎已测不出血压。

手术室外的红灯亮了又灭,一系列并发症与繁痛治疗紧随其后,不断进出各色诊室,插上大小管子,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忽平忽起,有许多次,魏荣光都以为父亲快要死了……

所以,当医生终于摘下口罩宣布病人脱离生命危险时,从未信神拜佛的魏荣光近乎开始祷谢。

梁忠文一睁眼,惦记的仍是那个继子,“小魏,帮他……帮我……”

“我会的。”魏荣光没察觉自己眼底一暗。

梁忠文短期内已不能出院,次日魏荣光被叫到心外科办公室,才得知在术后进行的全身清查中,梁忠文被查出血液和心肺中尚有残存的慢性毒素。医生说那似乎是某段时间的日积月累所致,但所幸已经很久没再继续摄取了,否则,若是毒量再大些,恐怕早就到阎王爷那里走了几遭。

“梁董是否接触过什么毒物?还是有人……”医生把魏荣光当成病人家属一样信赖,低声问起。

“我不知道……大夫,还请你先别告诉他这件事,等袁总的官司过去了,我们再议吧。”

梁忠文心梗后出现了轻度中风的症状,半身麻痹,一侧嘴角隐隐下垂。休息了十来天,医生建议他应该稍作活动以期复原,魏荣光便扶他下床,用两臂撑起他,一小步一小步搀着他走路,沿着病房的四壁绕一圈,就像大人带着学步的孩子,不厌烦,不离弃。

每天晚上,魏荣光都会在医院守夜,又请了二十四小时轮班倒的护工来接岗,因为他白天必须去徽野上班,公司里除他之外再无镇得住大局的人。

袁劲涉嫌军火走私的消息一经曝光,徽野董事会几乎暴乱,公司信誉极度滑坡,股价跌至最低点,大量员工如乱鸦,随势跳槽的不在少数,一拨拨警察前脚走后脚到,挥动着搜查令,吆三喝四地将徽野翻了个底朝天,就像翻动锅中的煎饼。

万幸的是,袁劲初时未能盗得梁忠文的印章,只能以个人身份进行军火投资,警察苦查多日,并未发现公司涉-黑的迹象,也就暂且放过了。

这些连锁反应魏荣光一早有所预料,在徽野的一盘散棋之中,每个人都惊如疯兔,唯有他沉着以对,困中求生,将公司从生死线上拉回。

梁忠文在病榻边召开了一次董事会,罢免了袁劲的职务,任命魏荣光为徽野总经理,一切企业经营由他全权负责,至于自己,已是老病之身,心余力绌,从此不再过问公事。

从这一刻开始,魏荣光越过袁氏父子,成了徽野的执牛耳者,终于权倾朝野。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样够了吗?

既然袁劲已经逃不过牢狱之灾,聂家也无势再觊觎徽野,魏荣光大可以等到这场官司结束后,将公司名正言顺地收入囊中,再等到梁忠文有一天去世,就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遗产。

他的复仇可说是名利双收。

但这样够了吗?

——袁劲之所以会坐牢,只是自作孽不可活,而梁忠文的病重,也无非是袁劲的忤逆所致。魏荣光又做了什么可以称为复仇?

——即使没有他,以袁氏父子的渐行渐远,也未必不会有今日。

最可悲的是,魏荣光发现自己越来越常心软,当他看到梁忠文终日不停输液,扎得两只瘦瘠的手臂上全是针眼,大把大把地吃药,吃完便陷入悲伤的昏睡,每过一天,整个人就老下去一点,他只觉满心都是不忍,但只要一念及外婆吊在房梁上的青紫模样,他就会立刻回过神来,就梁忠文的这点病痛,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他就在这样的两难之中备受交煎。

每日下班后赶来医院,魏荣光都会以不多不少的理性口吻向梁忠文说明袁劲案子的走向,其时律师正在以初犯和遭人教唆为辩护点,想方设法让袁劲判轻些,但其他犯人的证词却有些不太吻合这一陈述,因此律师并不敢打包票。

“我儿子的一生就这么毁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想头……”梁忠文声声泪下,“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他刑满的那天……”

“那就当是为了我……董事长,为了我,你要好起来。”魏荣光说。

梁忠文非哭非笑,“小魏,还是你对我好……我真希望,你才是我的儿子。”

魏荣光在床头坐下,黑色的影子投在一旁的白墙上,“我没有那个福气。”

“你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梁忠文问。

魏荣光需要看一眼天花板,才能让自己不要湿了眼,“我没见过我爸爸,他走得很早。”

“那你妈妈呢?她一定是个很不容易的女人。”

“嗯,我妈妈很善良,很漂亮,也很温柔坚强,就算被撇下了一个人,她还是很爱我爸爸……她以前在一家小服装店工作,店门外挂出很多衣服,上面的花色只要是她绣的,顾客都会抢着买。”魏荣光不知自己为何娓娓追述起来,“她的两只手,因为在冬天频繁洗衣,经常肿得老高,但她还是把每个花纹都做得很精细,她总说布料都是通人性的,不管她的手是什么样子,只要投注过感情在那些花纹里,它们都会变得很美很美……后来她去世了,不管是顾客,还是顾客身上的那些旧衣,没有一个是记得她的。”

梁忠文听罢,长时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