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了,闫嬷嬷便劝李纨:“府里的事儿,奶奶能伸把手的时候就伸把手,一则也在太太跟前落了好,二则也显出奶奶的分量来,与日常不都有益的?”

李纨却道:“我那也不是故意堵她的话。那参又不是什么果真天下难寻的要紧物什,和生道开门做买卖,尽有的。去买了还能亏着咱们?非要从我这里走一圈,有何好处!那家又不是奸商来的,看人下菜碟,我去了就给些真点儿的。除了这些,就是为了银钱上的事了。凭了我的脸去让人家少赚几个钱?果然府里艰难也罢了,各处花销得热闹呢,这头要如此,何苦来的!”

常嬷嬷道:“嬷嬷还把二奶奶想无能了些。这事儿就算我们奶奶接了手,到太太跟前卖好的也不会是我们奶奶。这就是本事了。以太太素日行事看来,奶奶不搭手也有不搭手的好处。省得人起疑,不说奶奶为着用面子,倒像奶奶给和生道拉买卖似的。”

李纨点头道:“是这个话了!又说显分量的事,更罢了。这个分量,说起来像是身份的意思,实则是把自己当成块五花肉挂起来,总让人有咬上一口的好处,才把你当回事了。我也不要那个。”

常嬷嬷不由叹息:“都这样,日子还有什么趣儿!”

李纨笑道:“怎么没趣?正要同嬷嬷们商议怎么过节的事呢。”

一时素云碧月几个也都聚过来,拿出前些日子做得的端阳挂件,豆娘艾虎。碧月又想起一事来,问道:“怎么咱们进了园子,地方更大了,舅老爷倒不送东西来了?”李纨笑道:“不是你嫌东西太多,理起来累得慌?我便都给回了,给你省力气。”碧月知道李纨逗她,一皱鼻子也丢开了。又教青葙同樱草用绫罗拧樱桃和粽子去。

那里凤姐带了一群子人也回院子里去了,如今天热,她午间要歇一个时辰,要不然天长了,精神有些撑不太住。一路无话,平儿看凤姐神色,知她心中不快,只越发小心侍奉。

恰这日贾琏也躲清闲正在家里,见凤姐风风火火回来,便道:“怎么没回来吃饭?”凤姐没好气道:“哪里得空?!还说是打醮,去了不过一日半日的,倒像我躲了多大的懒似的!整日里高卧享清闲也罢了,还一丁点事都支使不动,这满府下莫非都跟了我姓了?!”

贾琏刚从外头得了趣回来,正心气和顺时候,见一句话招来这么通夹枪夹棒的,便也沉了面色。平儿眼见着俩主子又要因事起疑,便开口劝道:“奶奶消消气儿吧!外头受了回来,见了二爷正好细细说道说道,也比整日家一个人捱着扛着苦着强不是?”

凤姐见平儿眼色,再看贾琏,悟过来自己的话造次了,便转个话头道:“这端阳、仲秋都是大节,又赶上外头铺子采买结算,哪年都忙得不可开交。如今添了那园子,又多出多少事来!且还没个旧例,偏我当家不做主的,一日也不知道要往上房跑多少趟。哪里还得空好生吃口饭?刚在太太那里胡乱扒了两口罢了。”

贾琏低头抚弄腰上荷包玉佩,又端茶喝了,却是懒怠搭腔。平儿生怕凤姐添气,先问道:“奶奶这又何苦来!采买自有采买的人,就算今日大奶奶答应了,太太那里恐怕还不乐意呢。奶奶一心为着府里筹谋,却也得看看是不是谁都认这个好!”

贾琏这下都清楚凤姐方才并不是发作自己了,若再一味如此,反倒像是自认了“高卧清闲,屁事不管”一样。便顺着平儿的话音道:“怎么你好端端地又去惹那尊大菩萨了?如今都在园子里住了,还割不断?”

凤姐如今不比往日,上有贾母王夫人看重,下有一群得力仆从相助,外揽诉讼官司也颇见身份,便是素日往来的旧交故友也很有两分奉承之意,可谓万事遂心顺意,越发赫扬自持起来。今日不过一件小事,当着李纨面提了,却被拒得不予余地,不免大感伤了面子。若是换在三两年前,这样事情也只平常。如今却有些过不去了。

听贾琏这么说,便不由冷哼一声道:“哪里敢惹她?素日里老太太到哪儿都捧着她,总说她看顾小姑子们又贤惠守礼的,不像我们这样破落户儿,只配给人忙前忙后罢了!”

眼见着是吃了瘪了,贾琏心下稀罕,不由露出两丝笑意:“嘿,我听出来了!只是,有一件想不明白——你有什么事能求到她跟前去了?她还敢不接你的事儿?”

凤姐嗤的一声冷笑:“我?求?我求她?拉倒吧!我有什么要求到旁人跟前去的?只求我的我都看不过来!原是太太,不知又从哪儿听来的方子,先让人去买丸药,却没听说哪家有做这个的。便也罢了。我当是歇了心,哪知道过了两日把我叫去,让我寻了药材咱们家里自己配一料来。里头有两味要的极多,今儿话赶话地就说到那儿了。嘴上说得可好,有什么能支使她的只管说话。好了,我话说出去了,她倒左挡右回地都还给我了。末了末了,还来一句,费那么大劲从她那里过图个什么!图个什么?你说图个什么!真真让我说不出好话来了!”

贾琏却摇头笑道:“她这话本也问得没错。既是要的多,想来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好好从人那里走一圈,难不成就图省下几两银子来?还是你们能串好了话儿,只拖着不给银子,让大嫂子填那个窟窿去?究竟也没多少。太太要省俭,也到不了这地步吧。如今园子里那些带冠的百年大树,少死一棵就值多了。况且大嫂子是个寡居人,凡事不管才合身份,要不然老太太那么夸她?”

凤姐这会儿也觉得无趣了,道:“什么身份!嘿,我也才想明白,怕是……怕是那头如今也不会卖她面子。”又低了声笑道,“我也弄不明白了,早先倒走得格外近乎。如今却有些疏远起来。照着说,咱们府里如今正兴盛呢,没有不贴上来的道理……”又对贾琏道,“我同你说,这年下那头都没再送年礼进来呢!你说说,大嫂子什么人物行事?上回琉璃的事儿,那根子出去的奴才就敢不给她脸,如今刚认了几年的亲戚也渐渐远了,真不知是怎么弄的。”

那吴家同李纨当日未得王夫人认可,来往都没过官中的,贾琏哪有心思去看这个?这会听凤姐这么说了,才问道:“没往来了?不能吧?早先不是还大手笔送了个园子什么的?”

凤姐噗嗤笑出来道:“这个才好笑呢!说不准起因就在这园子上!太太私底下使人打听了去,只道如今的主家就是个姓吴的,哪有姓贾的,姓李的?大概是吴家也不常在京里,让过去玩看的意思吧。这里就生给说成了送园子做生辰礼的。素日里看着也安分清静,却这样要虚面子,倒是可怜可笑。”

说了这会儿,才把气散尽了。两人又说起旁的细事来。

李纨那里正同几个嬷嬷说事,许嬷嬷恰好也撞来了。各自见了,又对李纨道:“哥儿这节怕是回不来过了。今儿正在苏老先生那里,另两位先生一同,说起要往那里去‘躲五’呢。你们说说,这恶五月恶五月的,都少出门才是。偏这有学问的人同咱们不一样行事,还往外赶呢。可让人怎么说呢!”这事李纨一早已知,少不得随口开解几句。

常嬷嬷在意的却是另一件,她指着外头田地问许嬷嬷:“你看看这里,如今咱们也有庄子了,可比你那里强不强?”

许嬷嬷咂咂嘴:“嘿嘿,你要说比哪个富丽,那自然是比不过你这里的。”

常嬷嬷情知事实如此,哼一声:“跟粗人糙汉子们待久了,嘴也越发利索了,损起人来都会拐弯了……”

李纨笑道:“好了,嬷嬷何须如此。当日宝玉就评过这里‘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乃是头一处造作所在。实情也。嬷嬷如今还上赶着同人家正本正根的庄户去比,不是舍了脸让人打?”

说得众人都笑了。一时屋里几人各自有事,去了。许嬷嬷同李纨换了地方说话,又从袖子里抽出个册子来递给李纨道:“奶奶也同舅爷那头说说,这下又不少东西呢。我前日在那园子里呆了大半日,才新登录的,连同礼单在,奶奶得空了看看。”李纨接过放在一旁也不理论,许嬷嬷笑道,“要说和生道的人真是没话说,一个个行事利索,条理分明,只是嘴里话少些。”李纨心道:“待哪日有机缘引了灵来,你就晓得厉害了。”却是想起把个宝玉都给镇住了的妫柳来了,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许嬷嬷见李纨不翻那册子,只好又道:“里头还有计良、段高连着南边茶山那块送来的节礼,也都记上了。我也同计良说过,还让他传了话,只是不成,说没这个道理,若真的不管不问起来,才是禽兽不如了。我也难拦着,奶奶就勉强收了吧。”

李纨笑道:“一人一心,他们既要如此,也罢。嬷嬷挑能吃用的装了庄上去吧。府里并不缺什么,如今连地都有了,更富裕了。”

许嬷嬷不禁抬头四下看了,这稻香村原是仿着村居来的,纸窗木榻,竹篱茆堂,可谓洗尽铅华,因叹道:“地方虽大,却实在简素了。照我说,奶奶也不必顾忌忒多,没道理人穿绫罗我着草的。”

李纨轻轻笑这摇头道:“嬷嬷毋需多心,我并不曾委屈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