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纨因长久未得突破,又几处寻不着关于自己这样的修炼例证,只灰心丧气地在珠界里借酒浇愁。酒到深处,渐失了念,迷迷糊糊歪着了。脑子里全不自主地情景翻飞,一颗心在其中反转拉扯,一时在此一时在彼,总不得安宁。实在把她惹烦了,好似尽了力从这过往未来中抽身出来,悬在其上,虽只这么一瞬,这一瞬中却似有永恒之宁和。

就在这一念无生处,忽有四棵树缓缓浮了上来,每一棵都笼着融融光晕,其色或淡金或浅银更有各样细色相杂其间,难以言说。李纨恍惚“看着”眼前树群,不知其意味。只见那几棵树越发离她近了,再细看时,才知道全然不同。原是远看时上头细枝末叶密覆,大体相类,如今近瞧了,不止叶型叶色不同,里头的主干根结更是各异,也只念头里认得说这是“树”罢了。

她正细看,忽然那些树都齐齐转过身来,看着李纨。主干上分明一张人脸,恰是妫柳、刘姥姥、黛玉同李纨自己。李纨一惊,嘭一下就醒了。

自从归元建境以来,她已长久不做梦了。今番来了这么一个,想是另有根由。索性盘了退坐着细思。渐渐又入了定,妄念渐熄,只留那几棵树的模样在脑海眼前盘旋。也不知触动了哪里灵光,心神一开,耳听得库嚓嚓细声不止,待从定中回还,心里已多了几分滋味。

原来她此番执念生魔,根源自然是境界未进心境不稳所致,触动却是因妫柳这个“修界中人”全然否定了她的“修为之路”。想她自修道以来,都是同些经书死物为伴,哪里寻个“道友”?如今得了引灵的掌事傀儡,又见她素日里多有言及修行的,只把她当个知情人来,盼着能得一番“仙人指路”。却被拍着巴掌笑了一回,竟因此生了心灰。

又因她醉前已悟及“生之所限”,如今神念自生,那神魂深渺处的高能,难以让粗陋如人身者直悟,只好引用尘世俗念变幻个四不像的模样,好歹传达些意思出来,便是今番所谓的“梦”了。原是“自佛自救”来的。

李纨此时已悟到:就如同自己在这珠界一般,妫柳在人世间也是一样有“错位”的。既然修者与此处凡人不同,凡人有不能悟及修者处,修者亦有不能明了凡人时。他两个恰似一对渔樵,新得一样物什,一个总想着如何往水里用去,一个却琢磨如何增益其砍伐之能。惟其“根念”不同矣。

又想着,何止修凡之别,便是在凡人间也一样如此。以这珠界为例,李纨得了它,到如今,得了好处的才寥寥几人。还是自撞上来的。

——黛玉天生自带仙灵之气,这个另说。迎春、惜春因翻书起念,将她们凡间的喜好通了修界的能耐,才自修炼起来。探春宝钗连同宝玉几个也看过这些书,却是未得通途,自己也不会上赶着布道开解。而贾兰,倒有一大半是他自己的因缘,若是按着李纨起初的心思,只求他一个今生平安喜乐,哪里用得到龙衣境、血龙袭这样东西。

想着这珠界当日若不是到了自己手里呢?设若凤姐得了它,不晓得如今该如何改天换地了。若是宝玉得了,恐怕此时正该满园仙草琼花,往后则该“大辟天下佳丽尽欢颜”的。若是劳姐姐得了,四海商行怕不得是天下第一商行?若是大老爷得了呢?……

她却不想想,若非她生是“石性”之人,那九天真人又如何敢让这样东西安住于此?少不得要在她魂魄上动些手脚了。

人生万念,念念相随,勾连横亘,方成此人。人在世间行走,万缘沾身,又连前念,继生后念,念念之间或相辅相成,或相悖相逆。多少心力命能,都徒耗在了这妄念迭生之中。而人不自知,只把这群内贼暗奸认作骨肉亲子,团团珍藏得严实,不容旁人否定批评。

她这里看珠界里的东西,未得其全,那妫柳看凡间的人事,一样失其一端。故常有“岂有此理”之惑。却不知这一实感,正因自己早有那认定为正的“一理”在的缘故了。

想到这里,忽而失笑,继而越笑越大声。原以为自己修炼有成,早脱胎换骨了。哪想到仍是这般心性,如今对妫柳言语判定的看重,同当初对婆婆、太婆婆的敬畏何等相似?总是欲求一个权威神祗般的存在,好依了他的言语来判断自己的命途言行,全无自知自行的觉悟。做人时如此,连修仙时都如此,也不知该说是惰怠还是轻贱了。

想佛生于世时,有言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常人想时,只有个尊贱彼此在那里。想的都是一人独高于世,底下一群低伏的情状。因他们念中非“彼此高低”不能见“尊”也。可笑可笑,如此之“尊”,又有何“尊”来?那“尊”全靠底下匍匐之人而来,倒成了佛需“乞尊”于众了!直到此时,她方体味到一丝这个孤生绝对的“生之自尊”的滋味来。

由此将之前的心结放下了,心念倏开,各样灵念涌出。

——刘姥姥同黛玉在行酒令时,分明一个大字不识,一个学富五车,却偏那个甚都不会的一派坦然,拿着牛刀的却两股战战。可见这境并非生于“物”而是生于“心”的。这“心”在此处,却不过是一团“念”罢了。

若念在己,就只顾着自己该如何施为,其中并无高下对错之判,便无褒贬之主客。若念在彼,不管自己行动如何,只忧惧着旁人的反应。偏偏于人而言,自己的言行或者还可掌控一二,旁人的心思又哪里是能猜定的?故此,若存心于彼的,大约就如那时黛玉一般,怕人笑惧人说,若生此念,如何得安?

倒是那刘姥姥,虽贫苦却坦荡。在一众太太奶奶群里,也只凭这贫家老妪的身份走一遭风流富贵地。该吃吃,该喝喝,想说什么说什么。既不因惧他人嘲笑而却步,也不因他人真生嘲笑而自惭。反倒免了场面的尴尬。若但凡她有丁点羞辱扭捏之意,昨儿那宴席也办不起来,贾母也不能同她如此相洽。此常人身上之灵光也。

如此,虽是贫苦之人,也能时时逍遥安乐;即便富贵已极,也有“生有何欢”之叹。可见心境只在“心”不在“物”矣。尘端众人,长以聚财为念,是将安乐之心系于金银之上了。只是,若真“钱财即安乐”,则世间富贵人当都喜乐无极了?那身家百万者绝尘出家、甚或自寻短见者又作何解?若真“富贵即安乐”,皇家贵族便乃人间头一茬开心人了?皇帝圣上想必是整日乐得合不拢嘴才对!

她自己想一回,乐一回。只是这人间诸事,早就都摆在她眼前的。为何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还有这些念头,好似自己心中早有一般,却也直到如今才现于目前。早先苦思百年不得其解,此番一场宿醉倒得了通途,往后可让自己怎么“修炼精进”?果然“于无力处着力”才是正道?话虽如此说着,该如何按这话行事却又难以言表了。

——一时又想起刘姥姥所言的“再如何珍馐佳肴,不得入口下肚又有什么用处”的话来。于这“物”上另有一得。便如这珠界于她而言,却是得了神仙首肯的“尽归于汝”,只是这些“物”自在这里呆着,或许几生几世也不动分毫的,又如何称得上“我的”?直如那些不得入口的佳肴一般了。

就如外间钱财,如今几年下来,九洲商行船队的分红又攒了过百万了,就那么放着,也叫做“我的钱财”。若未经花用,它自放着它的,同“我”又何干了?若是花用了,常言却道“花掉了”,这哪里是“花掉了”,分明该是“花来了”,——正是这“花用”才把那钱财与“我”添了些眼耳鼻舌身意。而常日里,世人却惯了将那不动的死物认成个虚妄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