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步鸿轩是华亭知县,唐文毅的父亲则是他属下的县丞。两人此后的官运天差地别,前者现在已经是从四品的嘉兴知府,后者却因为受不了继任知县的排挤,辞官做了个闲人。

步安看唐文毅的酸腐相,对他父亲为什么会受排挤,也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而相比之下,自己那位官运亨通的大伯,似乎也太知变通。为了和某位家中只有独生女儿的京官搭上关系,他居然要把步安这个“继子”入赘过去。

从唐文毅的话里,步安大约听懂了自己的处境。那个入赘的婚约早在一年多前就订下了,只不过步安抵死不从,这次冒死跑到天姥书院来,想必也是为了逃婚。

至于那位京官到底是谁,唐文毅并不清楚。他大概也是从他老头子那里听来的。

因为同仇敌忾的这层关系,唐文毅对步安的逃婚行为大为赞赏,但是赞赏过后,又说起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类的丧气话。步安听不下去,就忙不迭把他给送走了。

当晚他就立下宏志,除了要在这世界上谋个立锥之地,更要紧是把逃婚进行到底。

“那步鸿轩老贼想要送人情,就把他亲儿子送去入赘!休想动我的歪脑筋!”

……

这天下午,宋青抱着一捆干柴,乐呵呵地来到流云台上步安暂居的客舍。干柴是步安托他带来的,目的是要烤一只野兔。

野兔的来历有些可疑。自打步安在流云台上住下,每天清晨一推门,地上准有码放整齐的野果,到了第三天早上,居然还多了一头刚死不久的野兔子。

步安从宋青手里接过干柴,问:“怎么样?问到是谁送来的吗?”

宋青摊摊手:“没问到。你确定除了那个酸秀才以外,在这山上再没有熟人了?”

步安想都没想,道:“管他是谁呢,人家总是好意。我看这野兔也不像是中毒死的,再不吃就放坏了,怪可惜的。”

他已经三天没有闻到肉味,胸中有股豪情,不管这野兔是从哪儿来的,总要想办法吃到肚子里去。

况且,宋青这两天帮了他不少忙,不但帮他张罗食宿,还替他借来了四书五经,步安兜里总共就几块碎银,就算他舍得花,也找不到地方宴请,只好借花献佛,用这不知谁送来的野兔,犒劳一下他。

这小宋青是天姥山下儒岱镇上,寻常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爱往山上跑。

有一回,书院大儒讲解经义时,座下弟子无人能答,偏偏被路过的宋青答了上来。那大儒赶紧拦住他,又用别的问题考较,发现这孩童竟然都能答得八九不离十。

那年宋青十一岁,被天姥书院破格录取。

因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宋青是这书院中最闲的闲人。步安有次问他:“怎么没有师长来约束你?”他甩甩手答道:“我那师尊又不设堂讲学,只让我自己修行。”

两人忙活了一阵,终于将野兔烤熟,坐在流云台的山崖旁,看着山下的镜湖,一口一口撕着兔肉。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步安背书背得头昏脑胀,偷闲片刻,正好让脑子放松放松。

缺油少盐的烤野兔放在以前简直难以下咽,此时却变成了人间美味。

“我是如此的喜欢小动物……”步安咬了一口兔腿,嚼了一会儿,咽下去,接着道:“以至于最好顿顿都有啊!”

宋青“噗”的笑出来,乐道:“步安,你是个妙人,不学无术,说话却真真有趣。”他想起步安前几天点评他入学书院的经历,说他单靠“蹭课”就蹭成了“学霸”,觉得好笑至极,咧嘴直笑,烤化的兔子油就顺着嘴角流下来。

步安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我梦游仙境,忘了人间吗?怎么今天又变成不学无术了?”

宋青随手擦干嘴角,道:“屁!修平师兄都跟我说了,竹林秘境只是个天地造化的阴阳阵法,里头根本没有机缘。”

步安没见过这位修平师兄,想来应该是宋青的偶像。他笑笑,也不辩解,道:“说是隔几天再考,日子定下来了吗?”

宋青道:“对啊!我正要跟你说呢,日子定在四月初四,清明之后,谷雨之前。”

步安已经接受了人们把节气挂在嘴边的习惯,但是四月初四这种日子,在他这个现代人听来,总有些膈应。

还有十五天。步安想起摆在房中的那一大摞经典原文和后人的释疑注解,不由得脑袋有些大。

“你慢吃,我背书去了。”他站起身,正好看到遥远的山下镜湖旁,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走进湖边小亭,一时间有些恍惚。

应该就是自己在湖边见过的那个美女屠瑶,又要去弄潮了。

宋青没注意到步安的晃神,一边嚼着兔肉,一边含混道:“天姥书院顶着天下儒门第二的名头,可在天下人眼里,早已经不能和鲁中曲阜书院、汴京乐乎书院相提并论。入学断档会被看作书院颓势难逃的预兆,本来怎么都会放你过关的,可是这次弄出的动静……”

步安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刻意照顾,可是对方的话里,似乎有些额外的消息,他不解道:“什么动静?”

宋青解释道:“前几日有个乐乎书院的大儒,来此游学。不知道哪个爱嚼舌头的把你考学的场面编了故事来讲,被那人听去了。”

步安有些无语,道:“那个爱嚼舌头的,不会就是你吧?”

宋青笑道:“我可没那本事……你恐怕不知,自己早已扬名书院,人称‘半部论语步执道’呢。”

步安气呼呼地把兔腿骨头扔进行将熄灭的火堆,转身朝客舍走去,低声道:“什么半部论语不知道,半部论语我还是知道的。”

宋青在他身后大笑道:“知道半部论语,不就是有另外半部论语不知道吗?”

步安摇了摇头,没再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