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殷生听得频频点头,心道自己做官久了,果然忘了分寸。他送到门口,目视着少主离去,掩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阳夜无月,唯有漫天的星辰。

家主的信上,只说有个老祖宗在越州附近不见了,会是哪一个呢?连卫家小姐都急着跑过来……不见了的,不会是从未经历传承的上古大神之一吧?何殷升在心里把几个知道的名字历数了一遍,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件事情太过惊人。

他突然想到,少主选在这个时候离开越州,恐怕正是要避避风头,不禁对他细敏的心思又升起了一丝惧意,心道:“神人后裔,果然是不一样的,少主让我看着学着,我便去看着学着吧。”

房门掩上的一刻,何殷升的身影突然凭空消失,只落下一摊衣物。与此同时,一只灰毛耗子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眉眼间倒和刚刚那位越州同知有些神似。

……

……

十几条鬼气凝聚而成的凉意,一扫弦就全耗尽了,连具体有什么用都没能弄明白,这多少有些丧气,但是步安的心情却不坏。

和面对漫天英灵,抓耳挠腮却毫无办法相比,现在至少有了一条可行的修行路子,而且那团被琴弦震出来的暖光看上去一点都不邪魅,应该不至于招来麻烦。

这份好心情,随着第二天一早,发现丹田凉意去而复返,变得更加强烈了。宋青说过,修行者的命灵,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就能恢复。步安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下腹,心想肚子里这些鬼气,也有同样的特征,应该也能算是自己的命灵。

他捉鬼的热情于是变得空前高涨,很想立刻就去问问祝修齐,他是通过什么关系把邓小闲捞出来的,能不能让那边再想想办法,弄一张鬼引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几位同门要么即将北上,要么得回书院,没人会留在这里帮自己捉鬼。素素又是个没用的妖……

步安一边从院子里打水洗漱,一边皱着眉头思索,瞥到宋青揉着眼睛从对面房间出来时,突然拍了拍额头,笑了起来。宋青没钱上学,也能靠蹭课蹭成了学霸;自己无力捉鬼,何不去蹭呢?!

这天上午,步安和楼心悦、方菲儿、宋青一起,为祝修齐送行。京泉大运河的码头上,祝修齐与四人一一道别。他正要赶赴沙场,看上去已经有些豪迈之情,道别的话也丝毫不伤感,只是从楼心悦手里接过一条绣着她闺名的方帕时,有些动容。两人避着旁人说了会儿悄悄话,楼心悦便鼻子红红的,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临近中午,步安看着这位大师兄所乘的商船扬帆远去,看着碧波荡漾的河面消失在北方天际,胸中也有一股豪情。他并不知道,河对岸雄伟却又斑驳的书圣雕像脚下,有个越州府的大官正远远看着他,准备要从他身上学到悟到,得到一些造化呢。

祝修齐走后,楼心悦在屋子里躲了两天,方菲儿和宋青也都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连逛街市的热情都没了。

步安却突然忙了起来。他先是去了趟青莲观,没找着邓小闲,听说他被赶出了这家道观,又七拐八拐费了好些劲,才在春燕楼门口见着了他。这风流道士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被几个壮汉拦在了妓馆门口,正叉着腰,隔空和二楼阳台上嗑着瓜子的老鸨对骂。

后来关于这场对骂,邓小闲解释说,自己修的是道门六玄中的咒玄,自古咒骂不分家,和人骂街就等于是在修炼咒玄,是正经事,一点都不丢脸。

四月十九,立夏当天,楼心悦带着方菲儿和宋青离开越州,重返书院的时候,步安已经通过邓小闲,在越州城的鬼捕行业里,谋到了一份差事——跑腿打杂,顺带做些收尾工作。

对于这份新职业,他自己很满意,楼心悦、方菲儿和宋青却看得很心痛,急着离开越州城,大概也和不忍心看他这么“忍辱负重”有关。

送走她们的前一天,步安和素素就从楼家的书馆搬了出来,住到了南城闹市里一间背街的单间瓦房里。房子是邓小闲帮他物色的,正好和他门对门,月租三百文钱,一月一付。

临别前,三人到他的新居看了一眼,楼心悦连声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方菲儿摇着头说:“师尊要是见了,不知会有多难受。”宋青把那锭带着体温的银元宝拿出来,被步安硬推回去后,含着泪说:“你这人……”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新住处比山上那间破屋还要破,床腿是用砖头垫着的,木门嘎吱嘎吱直响,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别人看得心酸,步安却一点不介意,反而觉得这地方临近闹市,很有人味儿,比书院好多了,再说自己只是暂时住在这儿,等赚够了银子就要买豪宅的。

见他这副笑嘻嘻的模样,楼心悦她们反而更加难受,而远处偷偷观瞧的越州同知,却看出了一点心得。

“宠辱不惊,不受外物羁绊……这就是少主让我来学的吧?”他觉得自己才看了没多久,就学到了不少,就更加诚心诚意地暗中观察起这个怪书生来。唯有一点不好,就是每见到他身边那个童子,何殷升就觉得脊背隐隐有些发凉,好像老鼠见到了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