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回暖坐了几个时辰,又在床上稍稍躺了一会儿,直到太阳进了屋子,才等到瑞香端水进房来洗漱。

她心有戚戚,状似无意地问了侍女一句:“晚上在隔壁睡得好么,今日起得比我还迟。”

瑞香摸摸脑袋:“可能昨天太累了,一觉就睡到这时候。倒是姑娘比平日早……姑娘脸色不大好啊。”

苏回暖道:“不必弄早饭了,我去一趟府馆,约莫中午回来。下午就要出发去永州,你收拾收拾东西。”

清晨大街上的人渐渐变多,她独自走在石板路上,不知不觉就晃到了衙门前面。她约莫记得初三晏煕圭是要花半天和知府道别的,他让她来府馆,不会是萧知府亲自上门问候吧?看守衙门的士兵告诉她,衙门不到下旬不开门,但知府大人卯正就勤勉地冒着寒风出门去了府馆。

她犹豫了一刻,便决定不管怎么说也要去打扰。小厮通报了声,随后晏府的老管事秦元出来迎客。苏回暖觉得莫非是晏煕圭和他打过招呼,管事知道些□□,才放着个知府不伺候却来伺候她。

“苏大人脚步轻些。”

正厅无人,原来主客都是在一间不起眼的茶室。茶室东西都可连通主屋,屏风的后面也能通向耳房。秦元带她从耳房入,那副样子活脱脱就是让她听壁角。

人家听壁角都能得到一些很有用的东西,换成她就变成坑了自己,她开始怀疑是平日没有积德的缘故。袅袅茶香温和雅致,透过雕花窗口飘进来,苏回暖低了头,在耳房里捡了个凳子坐,竖起两只耳朵乖乖听讲。

然而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她都快认为知府知道她躲在这里了,就在她越来越不安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终于道:

“公子可否同意?”

既不是知府,也不是晏煕圭。这声音一点也不出众,扔到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但说话间带着轻微的冷意,像块硬邦邦的铁板。

这个语气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晏煕圭一夜未眠,此时坐在主位上拨了拨香筒,淡淡地道:“越王殿下要他的人亲自来嘉应城,这份心意晏某就领了。我晏氏三代受制于南安四十年,如今与京中不合,不得不向越藩寻求解脱之法,纵然再有愧于今上,也能对家祖有个交代。”

萧知府大喜:“公子明智,本官原还以为这事成不了,所以宴上对公子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另一人普通侍卫打扮,站在堂中央,处变不惊地开口:“殿下说过,若得晏氏助力,定会将寻木华亲手交到公子的手中,十年前的变故本是意外,殿下并未想到遭人欺瞒才乱了阵脚,以至于连累老侯爷……”

“此事以后莫要再提。”晏煕圭打断他的话,“我已应承萧大人,出资扶助季阳处在越藩名下的各大商户。不仅是原平,祁宁和南安我会一一安排,这些财物占晏氏的近半家产。”

苏回暖撑着下巴,原来晏煕圭就是让她听这个。晏氏有什么把柄捏在越王手上,似乎是身体上的缘故,必须要越王手中的药引才能治愈。但什么病能延续四十年之久?那一株寻木华被她师父抢去了梁国,以至于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弥补。他为了自救,不惜帮助与繁京势同水火的越王,这事……盛云沂知道么?

莫非他让晏氏假意联合南安?她突然有了底气,他如果不放心晏煕圭,应该不会让她也跟去吧,毕竟骗过一个从政多年的老手还是很危险的。

萧佑连连肯首,“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啊!”南方不像北面,地方上有钱的大户能顶半个官,政令之出多少都受其限制。他现在是越王在南三省的重要部署,如果得到这些商户的支持,那么季阳府在原平省就可以横着走,下一任的右布政使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那人拿出一个琉璃瓶,交给晏煕圭:“公子可以先验一验货。先前的试探之中我们对公子并无恶意,否则公子也不会站在这里了。晏氏的人对付一群乌合之众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们可以保证公子以后不会再遇到有妨安危之事。”

晏煕圭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透明的瓶内只装着些微残渣。

他收进袖袋,笑道:“晏某是商人。”

“晏氏不做亏本的生意,公子愿意助王爷成就大业,就是押上了赌金。不过,这诚意嘛,公子还是要……”

苏回暖顺着这人的思路想下去,晏煕圭目前所做的,就是没有追责两批刺杀,以及在除夕的晚宴上答应萧知府。他那时对她说,萧佑就是没有提出要求他也会去做,大概就是所谓的诚意。然而就这么点表示,在对方看来还是不够的,因为任何人都不能轻信一个和敌人关系异常密切的人。

晏煕圭身份特殊,除开国内第一大商户的家主,他还是外戚族人,是今上从小到大的伙伴。

那么他还要做什么,让越藩派来的人充分信任他呢?

苏回暖好奇地在窗子后冒了点头,反正有屏风挡住,那三个人也看不见。她想知道那个语气听起来又熟悉又不舒服的人是谁,说不定她也见过?

晏煕圭轻笑出声。

“阁下可知,世上或许有人不用你们手里的寻木华,也能解开当年惠帝赐给家祖,并代代相传的蛊毒?”

屋子里瞬间变得极静,茶水咕嘟嘟沸腾的声音十分明显。

苏回暖聚精会神地听着。

“上一株寻木华是被玉霄山拿走的,年初的时候晏某在草原带回了一个人,此人正是玉霄山仅剩的门人。不仅如此,她与这解药的缘分可着实不浅啊。”

苏回暖蓦然起身,晕眩忽地袭来。

眼前的景物摇晃不清,茶水幽幽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她模糊的视线触到了角落里一支燃烧的线香上,暗骂自己大意。

茶的气味哪里会有这么浓。

“既是诚心,晏某就将此人交给越王殿下处置罢。”

僵硬平板的笑声在耳边越来越远,有人将她的身子从地上搬起来,还有窸窸窣窣的低语。

她还残存一丝知觉,什么也看不见,最后的念头却跑到千里之外。

盛云沂到底知不知道?

*

正月十五,江雨初晴。

台苑渡口人流如织,城中回家过年的人排着队等待船只,期盼早些回去开始一年的营生。每逢初七到十五,渡口都会集上艄公船夫,替给人渡江赚点闲钱。

傍晚的水面空阔如镜,细小的波浪打在船舷上,在船头站得久了不免心生烦躁。船工阴着脸看着今日最后一批人,吆喝了几嗓子示意他们快些,就利落地撑起桨准备离岸。

“大哥——等等我啊!哎哟!”

船工回头望望,呸了一声,“他娘的!就是这等小兔崽子耽误时间!”说完就喊另外几人不必理会,继续行船。

“娘啊!儿子实在放心不下您,可怜您听不见看不见到岸要怎么办!哎哟喂老天菩萨佛祖保佑!船上的,求多看顾家母啊!不孝子只有走旱路过去了!”

船上立刻叽叽喳喳一片嘈杂,船工打眼看看,的确有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闭着眼睛坐在船尾。

“划船的,咱掉个头吧!这要不让人家上来可不是损阴德嘛!”

船工狠狠瞪了岸上一眼,“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