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挟瓢泼大雨倾盆浇下。

雨滴在水面跳跃,激起千百个小坑,远远望去千疮百孔。

苏回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眼里一切都变成茫茫无垠的白,世间声色俱无。

她终究还是回了军营,拎着包袱出来,丢了魂似的往江边走。这么大的雨,她不撑伞,不带侍女,不折返,任何人只要靠近她,必然会被赶到一丈之外。

暗卫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激烈的反应,印象里的院判永远是温和有礼的,从来不大声说话。陛下的旨意是在危急关头保护她,切不可阻拦她的行动,暗卫们一时间不敢近身,只得紧紧地跟着她,并用最快的速度联络上头。

苏回暖上了艘乌篷船。艄公年纪不大,看到这么多碎银子两眼发光,再大的雨都愿意接生意。

她站在雨里,江岸渐渐远去,垂柳洇开朦胧碧色,房屋更是看不见了。水上不止一艘船,还有条独木舟尾随着她,苏回暖望了一会儿,俯身进了船舱。

这才觉得冷,她摸出葫芦抿了一小口,嗓子火辣辣的,四肢却热起来。

“姑娘不是渡河?”艄公看她年纪尚轻,天气差成这样还要赶路,以为她有急事,便加倍卖力地摇桨。

“一直沿着走,天黑了你就回去吧。”苏回暖漠然道。

艄公摸摸脑袋:“姑娘总要说个地方,我收了银子,能走多远是多远。”

她吐出两个字,艄公生怕听错了,“什么?北……”

“从这条江往北,走水路到郢江,过繁京,再向北。”苏回暖捂着葫芦,呼出一口气。

“姑娘要去……”艄公看她脸色极差,眼神恍惚,腹诽不会捎了个有病的。

“迁坟。”她把头埋在膝上,沙哑道:“给我父母迁坟。”

艄公恍然大悟,真真是天大的事。

天完全黑了,雨也停了,苏回暖坐在舱内咳嗽,兑着水服药丸。

艄公顺流划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到可以泊船上岸的地方,两岸是峡谷,经过一道石滩,水流突然变急了。

苏回暖吃了药昏昏欲睡,冷不防裙角一湿,睁眼看时水已经漫上船。艄公只在白日走过这段江,夜晚瞧不清礁石,只好往亮着灯火的岸边行去。还没走出几尺远,船头狠狠荡了下,苏回暖没抓牢,直接滑到船尾,半个身子悬在外面。

艄公大惊:“姑娘小心!”

苏回暖只觉天旋地转,一个浪头打过来,她拉紧挂在木桩上的包袱,喝了好几口水。艄公在船头控船,见她险险地没掉下去,刚松口气,一艘大船就迎面直直开了过来,他来不及避闪方向,砰然撞上对方的船底,等稳住身子回头,哪里还有客人的踪影!

水下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无。

她抱着怀里的东西,秤砣似的往下沉,嘴角冒出一串泡沫。

江面上,四个人同时跳了下去。

苏回暖试着睁眼,仍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怕极了这样的黑暗,肺里的水越积越多,手脚不听使唤地乱动,徒劳无功。

大约是濒死时才会有排山倒海的后悔,她的思维无比清晰,眼前浮现出数张面孔,可是下一刻她就要永远遗忘了。

水下摸黑寻人分外困难,艄公第一个耐不住探出头,两个河鼓卫不敢上来,憋气候着深水处的动静。

夜明珠照亮缠绕的水草,那抹光辉迅疾地向上移动,哗啦一声,水面破开。

*

苏回暖隐约看见万点星辉,漂浮在圆月周围。

水下不可能有这么亮。

她在哪里?

一只手覆上眼睛,她想把它拉下来,身体却动不了。

“睡一觉,乖。”

有一瞬间她只想把他的手推开,可是她忽然意识到,看不见他才好。她宁愿这辈子都看不见他。

“靖北王和王妃无事,交给我。”他凑近她的耳朵,嗓音沉沉的,“以后别乱跑,你死了,我只能娶个牌位,划不来。”

她又睡了过去。

画舫荡荡悠悠,她在梦中还是感觉到失衡,攥住他的手,像抓住唯一的稻草。他的衣物还是湿的,然而不得换下,便坐在榻边凝视她苍白的雪容。

月影东游,万籁俱寂,他轻轻伸手抚平她的眉心,牵着她的手腕抵在心口,仿佛这样能平复剧烈的心跳。

苏回暖是被细细的流水声弄醒的。

嘴里漫上股草药的味道,肺里不疼了,呼吸也正常,她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盖着严严实实的被子,账顶垂下个铜熏球,悠悠地吞云吐雾。

床不晃,她放下心,不是在船里。捂出汗后身子轻松很多,人也有了些精神,她裹着被子坐起来,伸出一只胳膊,去够柜子上的水壶。

这一伸手问题就霎时变得很严重,她默默地缩了回去,将自己上下摸索一遍,果断躺倒装睡。

她埋在枕头里,忍不住从睫毛底下打量房间。屋子很大,装饰得极为富丽,并不像是客栈,隔帘上的坠饰闪闪发光。同样在发光的东西不止这个,对面的长案搁了枚硕大的夜明珠,而旁边……一堆灰不溜秋的衣服,一个包袱,都是湿的,还滴着水。

靴底和地毯在摩擦,有人过来了。闭着眼捱了半晌,当熟悉的热度贴上额头,她的神经绷得像弓弦。

盛云沂没有寒暄的打算,直接掀开被子,将人打横一抱,往隔间里走去。

苏回暖装睡的本事再大也给吓住了,慌忙挣扎:“你干什么!”

“噗通!”

她被丢了下去。

池子里水深,她脚挨不到地面,直呛得飚出眼泪,慌乱中抓到石壁上的兽首,结果那是个机关,喷了她一头带着硫磺和草药味的温泉。

苏回暖拼命揉着眼睛,双腿还不停踩着水,刚恢复的力气消磨殆尽。耳旁又听得入水的响动,后退已经来不及,她被拎出水面,得到喘气的机会。

她迫不及待地要浮上来呼吸,性命攸关之时顾不得脸面,把他当做浮木死死扒着。盛云沂靠着石壁,见她先伏在他肩上咳嗽,后来得寸进尺要爬到他头上去,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将她拉下来,正经道:“担心你淹死在浴池里,所以才下来给你做个脚踏,你再动我就上去。”

苏回暖脑子没转过来,只觉得这话有些奇怪,腿先乖乖地不动了。

盛云沂看她这个没出息的样子,心中一叹,撩开她贴在脸上的黑发,“没事,我在这里。”他揽住她的腰,极低地道:“我在,暖暖。”

她终于想起哪里不对,全身的力气都汇集在手上,卯足了劲推他,一张脸染得微红。袅袅蒸汽弥漫在浴室里,她飞快地扭开头,窘迫地盯着凹凸不平的石头。

“你淋了雨,又掉下水,得在温泉里泡一泡驱寒,不然以后等着受罪。”他竟然说得很有理,“我不碰你,随你处置。”

苏回暖气急败坏:“谁要你……”

这一瞥却是再移不开,他薄薄的丝袍被水流冲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大片光裸的胸膛,象牙般皎洁生辉。

盛云沂坦荡地站在水里,唇角挑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一双长眉沾了水汽,锋芒便如春日的残雪消融无迹,幽黑瞳仁映出她不知所措的脸,也似泛着柔丽的波光。

他握着她的手,令她无法再退。

温度从手心蔓延到发梢,苏回暖突然抛弃了羞怯,定定地凝视着他,好像要看到他骨头里去。

他敛了笑意,也静静地回望。他曾经历过无数次谨慎而猜疑的审视,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如此忐忑,她在判断,在思考,仿佛被他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她在犹豫他能不能重新获得她的信任。

他的脸隔着水汽暧昧不明,轻轻说道:“我们回繁京就准备婚事,好不好?”

她沉默不语。

“梁人说宇文氏要动你父母在定启的墓,我就决意亲自去提审,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咫尺的距离,他环着她,感觉自己抱着块冰,又冷又硬。

“削藩结束后,我将为陆氏平反。大齐臣民会认为你配的上我,而我,也配得上你。”

这是他最低的姿态,他甘愿在她面前俯首,把整颗心剖开,交给她。

“暖暖,和我说话。”盛云沂拂过她的脸颊,“我想听你说话。”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苏回暖一个字也吐不出,水波拍打在肌肤上,她倏地沉下去,水面只浮上零星泡沫。

全身泡在温热的水中,她感到他握着她的腰,力道细微地颤。原来他在害怕,他也会怕。

水花飞溅,她猛然露出脑袋,抹了把脸,狠狠地瞪着他,一直瞪到视线模糊。

“空口无凭,”苏回暖咬牙切齿地对他道,“空口无凭。”

盛云沂稍稍放松,知道她听进去了,失笑道:“是,那……”

他当即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