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微微挑了眉,本以为是个边城小吏的女儿,没成想在这京城中还有长辈?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左不过一个外室,又如何能翻了天去?

正这么想着,就见明珠为刻意不让魏大夫人听到,凑在她耳边悄悄与她说:“我娘也说我胡闹,可给她递帖子这事是我二哥同意了的。我二哥说了,今天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那狐媚子,出了事他给你兜着!”

容婉玗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说得她像个心狠手辣的老妖婆似的,她哪里知道怎么折腾人?她活了这二十多年,亲手做过的最最凶残的事也不过当众给人没脸罢了——比如面对小梁氏的时候,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装作没听到。

见公主和魏家的女儿在悄悄咬耳朵,公主又笑得有点失了仪态,一桌子的命妇都好奇地朝她俩看来,问俩人在聊什么。公主正想避过这个话题,却骤然听到了从园子入口那头传来了皓儿的声音。

“魏叔叔,我不认识她!”正是皓儿的声音,语气还有点儿凶,他平时乖巧柔顺,从来不会这样说话。

容婉玗回头去看,只见魏明忼沉着一张脸,抱着皓儿从小园的入口那边匆匆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

方筠瑶捧着肚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为跟上魏明忼只好小步跑着,惨兮兮哭道:“皓儿,跟姨娘回府吧,老夫人想你想得都病了!”

容婉玗目光一冷,这人,偏偏正是方筠瑶!

魏明忼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行来,丝毫不理方筠瑶在身后的哭喊。见到坐了一暖阁的夫人小姐,眨眼功夫就撤下了神情中的冷厉,撑起笑脸向众位夫人请了安。又低声唤了个小丫头,把皓儿送回了公主身边。

园子口与暖阁隔着些距离,这番动静又不大,除了上席最靠前的这两桌上的命妇多少看到了些。而别桌的宾客说话的声音大,此时呈膳的丫鬟又多,别桌的人倒是没听到多少。

见方筠瑶还要说些什么,方家大夫人连忙呵斥住她,将人拉回了自己身边,按在了座椅上。

坐在她一桌的人都心领神会地笑笑,笑中满满都是嘲讽。住在天子脚下,家中又吃着官饭,这些夫人哪个不是顺风耳?常常聚在一块儿闲聊,能把京城大大小小的事絮叨个遍。

像年前公主府的那事儿,自然逃不开她们的耳目。

要说这方筠瑶,上个月跟着徐肃回京,带着个两岁大的丫头片子,肚子里头还怀着个野种。这淫奔贱妾珠胎暗结的名声就已经响当当的了。

而前两日,临过年的那两日,都察院的方御史方家,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方家的一个庶孙女认祖归宗了。

在座的好些夫人年岁都不小了,有的子女都已经成家立业,其先辈在这京城中就已经是门阀大户了,故而方家当年的事她们也有所耳闻。

这才知道:原来方家年前认祖归宗的,居然是早些年就跟方老爷子断绝关系的庶子的女儿!居然就是那个跟前驸马勾勾搭搭的贱种。

想起方家这连着三代的糊涂事,不少夫人心中讽笑连连:这可真是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这般热闹的一场笑话,若是放在平时,冷嘲热讽一定少不了。只是此时公主也在宴上。如此一来,她们也就只能做个不予置评的看客了。

方家大夫人暗暗瞪了方筠瑶一眼,朝着同一桌的几位夫人苦笑道:“这孩子刚刚回来,我又不过是她的伯母,管束起来实在为难……”

方家如今当家做主的人还是方老夫人,至于大夫人前两年才刚刚持家。老夫人性子好强,把方家上上下下都紧紧捏在她手心里头,大夫人顶着个掌家的名义却根本插不进手。也是方家大夫人面上百依百顺,才在婆婆面前得了些脸面。

方筠瑶认祖归宗这事把方老夫人气得不轻,也不知自家老头子怎么想的,居然还把这野种留在了方家,一住就住了半来月。

每天方筠瑶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只有在老夫人面前才低眉顺眼一些。方老夫人打心眼里不待见她,怎么看都觉得扎眼,像被一嘴鱼刺卡了喉,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可偏偏方筠瑶心思细,老夫人纵是想发作也寻不到她的错处。

于是就交待大夫人和三夫人几句,巴不得一家人拧成绳、避开老爷子与她私下为难,早早把她撵走。

此时方大夫人这落井下石的话,说来颇觉得心应手。

和她一桌的夫人们顿时心领神会,当着方筠瑶的面纷纷劝慰道:“难为你了。”

“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这样的教养,想来也给你方家添了不少累。”

……

方家大夫人面上欣慰了些,似乎释怀了不少。

方筠瑶低垂着脸,只顾盯着铺在桌上的素纹纺花布,装作听不到同桌的夫人在说些什么。不过心里却是亮亮堂堂的——她尚未出嫁,梳着个姑娘头,却挺着个大肚子。大夫人不说把她安排在姑娘那边的席位上,反倒直接将她按在了这张桌子上,若说是无心,那才是有鬼。

当然她自己也清楚,若是去到世家姑娘那边的席位坐,怕是得吃不少白眼,只能跟着大夫人一起。只是这大夫人,却连她的意思都没有问上半句,就把她安排在了这一桌,这做派也太难看了些。

却也不想想,像她这样年轻娇嫩的未嫁姑娘,与一群身份贵重的皓命夫人坐在一起,才是真的难看。

方筠瑶面上不显,内心却讽刺连连——真是个蠢货!如今她已经认祖归宗,若是在外人面前丢脸,丢的还不是她方家的脸!这大夫人就为了给她个没脸,竟然连方家的脸面都不顾了!蠢货!

人既已齐了,也就开了宴。魏明珠给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便吩咐婢女呈膳了。

本就是暖阁,地底下通着暖火,所有热菜菜品又都用膳盒温着,此时吃来温度正是合适。

魏家大夫人就坐在容婉玗左侧,用公筷夹了一筷子鱼肉,小心放在了她的碟子里,温声道:“这是昨日刚送进府的松江鲈,肉质鲜美肥嫩,公主你尝尝。”话落魏大夫人又夹了一筷子鱼,放在了皓儿的小碟里。

皓儿乖巧地回了声“谢谢”,自己细致弄干净了鱼刺,却把自己的碟子跟公主的换了个个儿。这样一来,刚剔过刺的鱼已经到了容婉玗的面前。

皓儿从小就知道娘亲不爱吃鱼,刺越多的鱼,娘亲便越不爱吃。可奶嬷嬷和小魏公公都说了,吃鱼可以明目润肺、补气暖胃,有很多好处。所以皓儿自打三岁能拿稳筷子,每逢桌上有鱼的时候,总是会帮娘亲剔掉鱼刺,让娘亲多吃几口。

魏大夫人初时有些不敢置信,凝神看了片刻,见皓儿再次把碟中剔好的鱼肉放在了公主的碟里,这才感慨道:“这孩子教得可真好。”

一桌人也附声夸了两句,见魏家大夫人对公主似乎异常的热情,不由得神色各异。

因着宫里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的关系,魏家与公主一向极为亲热。可此时看来,总觉得魏家大夫人待公主的亲热中,有那么些别的味道。

又有人想到年前刚刚归家的魏家老二,刚才出现的时候怀中又抱着小世子,有的夫人便立马心里透亮——原来魏家,怀的是这样的心思。

见魏大夫人举动殷勤,不由心中感慨两句:魏家大夫人也真是不容易,为了一双儿女操碎了心。将心比心,哪家的婆婆乐意有个嫁过人的媳妇,何况还是个生过孩子的妇人?就算公主身份再贵重也得思量一二。

而魏家这般一等一的大户,从不偏不倚不轻易站位,是历代只忠于帝王的天子近臣。此时宫里还有个皇贵妃娘娘。便是迎得公主二嫁,也算不得锦上添花。魏家大夫人如此亲近公主,不过是舍不得悖了儿子的心意罢了。

容婉玗自然不知道与她同桌的夫人们心思电转间就能想到这许多,只是觉得魏家大夫人人真和善,一直在照顾她和皓儿这一桌上唯二的晚辈,心中多了几分感动。也用公筷给大夫人夹了几筷子菜,端的是其乐融融。

同桌的夫人们面上神色更莫测了。

用过膳后,戏台子上换上了抚琴吹笙的艺人,演的是一场杯盘舞。台上五个粉裙长袖舞女,双手中各有细铁丝顶了两个扁扁的碟子在转动,行走舞动甚至下腰时碟子转不停,还能稳稳顶在细铁丝上。

只是隔得远远地看着,便觉得惊险异常。

这些市井间的杂耍十几年都是一个模样,技艺纯熟是真,但能翻出新花样的却是少数。公主跟旁的世家夫人们看得多了,并不怎么惊奇;年轻姑娘们虽好奇多一些,但毕竟要更顾及颜面,自然也不好意思眼也不眨地盯着台子上的艺人细看。

所以这满场人中,最最捧场的还要属皓儿了。看到关键处还紧紧地抓着容婉玗的手,小声惊呼两声。

容婉玗看得好笑,拿了一张绢帕轻轻地沾去了他额角的汗——这孩子,紧张得跟自己上台去演似的。

这时候,耳畔忽然传来女子说话声音。

她偏头去看,原来是方筠瑶凑到她身边来跟她说话:“姐姐莫恼,先前我也是迫于无奈。只是老夫人她年前就生了一场大病,口口声声念叨着想见皓儿。日思夜想的,这病怎么也不好,如今这都病了十几天了。”

——老夫人病了?容婉玗神色微动,眨眼功夫又恢复到无动于衷的样子。

方筠瑶时刻注意着她的神色,掩面抽噎两声,哀戚道:“姐姐,你就真的如此狠心?”

稍稍偏过头,公主微笑道:“你口中的老夫人,如今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外人,你莫要弄混了身份。”

方筠瑶一噎,“可是老夫人说……她病大好之前,不让我提嫁进门的事……老夫人天天想着世子,这病如何能好……”公主神色极冷盯着她看,如淬了冰雪一般的眸光迫得方筠瑶咽下了后半句话。

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公主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笑。

她平日里从来都是淡笑,如今这么明艳一笑,眉目间乍现的些许媚意看得人移不开眼,只是话语中似带有无端冷冽——“方筠瑶,平日里见你,也不觉得你是个蠢人,怎么今日却偏偏总做些蠢事?”

方筠瑶神色一僵,她怀了身子气性本就比平时大了不少。先前在徐家只能谨小慎微,这半个月来回了方家,除了在方老夫人面前需得十足小心敬着,旁的时候自有下人奴仆悉心照应,就连祖父方老爷子都对她颇多照拂。至于徐肃,也是三天两头的到方家来看她。

这日子过得顺心了,一来二去的,气性倒是见涨。

听了公主这话,正想要驳上两句,却听公主又轻声道:“你是傻了还是怎的?我不过是想着你腹中那孩儿好歹是一条无辜性命,不想自己手上沾腥,饶过你便已经是天大的宽容了。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帮你呢?”

见皓儿注意到了她俩说话的动静,怕他听到不合适的,容婉玗坐直上身,凑近方筠瑶耳际低声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个……慈悲为怀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