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陆离认为自己现在的状态,用如坐针毡、如芒在背来形容,实在是都太谦虚内敛了。

哪怕只是如坐针毡,这毡上少说扎了十万根针;就算只是如芒在背,背上也至少插满了十万根小刺。

如果这只是来自身体外部的折磨,那么在灵魂深处,陆离还认为自己中了某种神奇而可怕的魔法——不死。

也就是说,他怎样都死不了。

陆离在以堪堪一分米的距离和穆清打过照面之后,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那是自己原地爆炸的声音。

按理说,陆离现在应该是碎片状,或者粉末状。

那么问题就来了。

明明他陆离已经原地爆炸了,怎么一眨眼,竟然还安安生生地坐在座位上,还继续和可恶的穆清看个对眼呢?

而且陆离觉得自己已经原地爆炸无数回了,耳鼓处“轰轰轰轰”的声音就没停过,自己在以机关枪扫射的频次不停地爆炸,备受折磨的灵魂都够投胎转世几十回了,可是自己怎么还坐在这啊?

啊,为什么他还坐在这啊!?

上帝佛祖安拉,就没有哪一位神灵把他从苦难的人世间收走吗?

——陆离等了足足半小时,发现自己还真没有被收走。

他作为一个眉目如画的美少年,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天王,就这样被神灵们抛弃了……

这半小时期间,他已经听了不下20句对他和穆清衣着的调侃,每一个人都会问,他和穆清是不是约好了要这么穿。

靠,他宁愿他是和穆清约好了好吗!

不然现在算什么啊,是心有灵犀吗?是无独有偶吗?是心心相印吗?

陆离简直没法多想,随便一想他都要崩溃了……

等饭局进行到后面,大家的注意力终于不在他身上了,陆离终于有机会逃了出来,到室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夜晚的城市靡丽又迷离,十万灯火如梦寐,提挈着一日华丽的谢幕。

脱离了充斥着酒菜气味、缭绕着浑浊烟雾的室内,深吸一口更深露重的凉气,陆离从混混沌沌中慢慢清醒了过来。

原本一股脑冲上了头顶还居高不下的热血,也退离冷却了。

就像退了潮的沙滩,没有了澎湃海水的遮盖,终于□□出了些许真相。

“真相”这两个字,往往与“不敢置信”或“难以接受”这样令人些许难堪的词汇连接在一起,这样难堪的感受,在陆离这里也不例外。

要说之前是大脑供血过足,此刻盛极而衰,供氧不足的疲惫感牢牢笼罩住了陆离,他有些颓唐地坐在了台阶上。

然而疲惫的身体里,他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

完整的回忆和零碎的过往思绪在脑海里渐次浮现,那么的清晰,那么简单地就能拼凑出一个答案,然而可笑的是,今时今日,他陆离才能跳出假象,去客观地看待自己对穆清的情感。

这么多年啊,他哪里只是单纯把穆清当做宿敌在看待啊。

陆离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陆离告诉自己,一定是自己没有想清楚。他拿着穆清当了20多年的箭靶,打从懂事起,“穆清”这两个字就已经深深镌刻在了他的人生里,他理智上是放弃了继续把穆清当做敌人,然而人又不是机器,大脑下了指令,身体就能立刻令行禁止。

他只是,他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把穆清从自己的意识里抽离出去罢了。

这些想法,陆离已经无数次告诉过自己了。

可越是这样近乎洗脑般的执着和蛮横,就越是证明这并非他的真实心理。如果发自内心,又哪里需要他一次一次来重申答案呢?

或许真相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将穆清抽离出自己的心魂了,在不知不觉间,穆清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可磨灭也不可触碰的存在,只是在“宿敌说”的障眼法下,他从未看清这些。

当他撤离了障眼法,同时也是扯去了遮羞布。

如果在他心里,穆清早已不只是他的敌人,还是他欣赏、敬佩、好奇甚至怀抱某些更深厚更羞耻感情的人,他该怎么办?

对自己的宿敌心怀异想,这难道不可笑吗?

跨越了漫长的岁月,甚至是跨越了原本不可跨越的前生今世或者平行空间,陆离被姗姗来迟的自我羞愧、自我愤怒、自我厌弃深深地击中了。

他羞愧于自己太晚发现的情感,他认为这是有违常理的,是禁忌的,是根本就不应该发生的;

他愤怒于感觉被背叛,被自己背叛,仿佛自己勤勤恳恳摆了许多年的进攻姿势,原来内心早已丢盔弃甲;

他厌弃于自己的首鼠两端、朝秦暮楚,他发现自己竟然是他最看不起的那种心口不一的人,浑噩,矫情,虚伪。

陆离在对于穆清认知的巨大矛盾中,在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中,感受到了深深的疲惫与无力。

他还是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刚刚想清楚的一切。如果有半点可能,他也想劝解、开导自己,甚至强硬地扭转自己。

可陆离早已不是莽撞的愣头青,他早也知道,感情或许能暂时被拙劣地掩饰,却绝无可能被扼杀,它的到来与离去,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要是能被改变,爱情也不会是人类永远讴歌和唾骂的主题了。

陆离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到,如果是在前世他想通这些,那时他已经把事情做得太绝,包括穆清在内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把穆清当敌人。

可这辈子呢,他连与穆清平起平坐的地位都没有,他这算什么,是凡人沉迷于天王光环产生的不切实际的肖想,是粉丝的痴恋,是盲目的崇拜,是癞□□想吃天鹅肉。

穆清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比他觉得更可笑吧。

此刻的无力感,远比最开始陆离发现自己比穆清晚出生了十年、自己的影帝功业烟消云散的时候深厚的多,深厚到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深厚到让他觉得卑微。

卑微,从未否定过自己的陆离此刻竟然觉得卑微。

陆离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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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走出酒店大堂,终于在走廊的台阶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穿着粉色衬衣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