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京城雪晴,红软的天光之下,令人忽而忘寒。

李明远今日醒的甚早,整装束带一身英武地走到回廊上吩咐管家备马之时,反倒吓了管家一跳,听闻他要出门,管家仿佛听见了什么奇闻异事,然而再狐疑地看了看他严肃的脸色,一句话都没敢多问。

这四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后左右横纵几条街,两条腿平白去走,也要走些时候。

达官显贵的门庭多是一前一后,朱门大院,相比为邻的,多数不是亲属就是同僚。

车夫将马车停到了长安侯府,不敢掀帘,怕冷气冲了里面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只敢在外面恭敬扬声:“世子,到了。”

李明远下了车,站在长安侯府外,只觉得恍如隔世。

平阳公主府与长安侯府原本是相邻并立的两方宅院,皇家规矩多,嫁出去又留居在京城的公主,仍要单独开府,李明远从前就觉得这规矩忒不人道,平白消磨了伉俪情深多少年华。

少年夫妻老来伴,而这样平白朴实的一句话,在京城中见得却少。

多数人,不共青春年少,也不共暮雪白头。

只是庸庸碌碌坐看岁月从指间疏忽而过,水中月,灯下影,指间沙,镜中花,皆是人间留不住。

他这位姑母的轶事其实很多,只不过,很多年后无人再提。

犹记得传说里,太后做主为公主择婿,满京轰动,幸好皇宫戒备还算森严,不然那镶嵌满九九八十一颗纯铜门钉宫门,怕是也要被求亲的人磨平。

与持有“娶妻娶公主,无事尚官府”这般悲观论调的前朝截然不同,如今的达官显贵公侯之府显然都比较务实。

晋朝延续百年,互相嫁来聘去的都是这几家高贵门庭,既然每家都差不多,娶个皇家的公主回来,亲上加亲不说,对于门第仕途,更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更何况这位公主原本就名满天下,才德兼备,色艺双全不让须眉。

皇帝没有亲妹,平阳公主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手中又持丹书铁券,娶这位回家,相当于娶定了辉煌前程。

贵胄公子挨个数,然而平阳公主对于那些主动求娶的公子们愣是一个都没看上,自己做主,在京西搭了个花楼,文选才,武选优,亲自为自己选驸马。

这一选,就选出了一段佳话。

昔日公主出嫁,十里红妆动京华。

如今,鲜艳的朱红喜带不复,原本分立的两座深宅大院合一为二,无声掩埋了岁月中轰轰烈烈风花雪月的传说。

李明远下车,不发一言地走进了如今的长安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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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长久无人居住的府宅显得有几分空旷寂然,却不至于杂草丛生。

肃亲王到底是将军,能大雅就能大俗,是以肃亲王府在他的放任之下走上了一条忒不讲究的不归路,如今李明远触目所见这荒废多年的长安侯府,竟比他那肃亲王府还要好上几分,微末之处彰显着主人的优雅品味,想来是有人刻意收拾过。

李明远踏着未扫的厚雪,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前院,才终于有人迎了上来。

长安侯府的旧人早就都不在了,萧禹怕秦风招来不知根底的闲杂人等,特意从宋国公府拨了几个得力的下人来给他使唤,迎面走来的人从前在国公府上待过多年,见到李明远,自然认得,忙迎他去见秦风。

侯府回廊之后有花园,假山之后有凉亭,李明远踩着咯咯吱吱的雪,顺着石子路一路走到近前,才看见秦风竟然在凉亭里。

雪后的京城冷的很,而他却一身春衫,身后只披了一件狐裘大氅,听说他来,浅浅一笑回眸,眉目堪描入画。

李明远从来受不了他一笑,忧心忡忡不知该先怪他穿的少,还是该和他叙叙旧,早先那避而不见多时的别扭与尴尬反倒被这两样排在了其后。

秦风笑着招他过来坐。

他身在病中不能饮酒,自己不在意,伺候他的却不敢不小心,因奉上的是两杯热茶。

秦风让了一杯给李明远,桃花眼里的神色慵懒而随性,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他生病的事确实是真的,这么近距离的看,那苍白与恹恹的底色一点都遮掩不住,与之前调笑着戏耍人的模样有着分明的不同,注意到李明远的目光,他浅笑着抿了一口茶,先开了口:“世子爷来的早,是有事么?”

李明远顺意抿了一杯口茶,僵硬的笑了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秦风闻言笑了笑,伸手拢了拢滑下去的大氅,面色有一些阑珊之意,桃花眼中仍然有淡然的笑意:“劳您惦念,前半个月景异来瞧过,只是最近临近年关,蓝采想回去,他们才一道儿走了。我不碍什么,已经大好了。”

他说话说的随意,丝毫没有不适之态,倒让李明远觉得自己扭捏了,只好低头又抿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