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尔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无名之马,向之则华面,背之则白尾……”

指天指地的,却是一把带血的尖刀,尖刀绑在一根乌黑的拐棍上。

手持拐棍的萨满,头上戴着一顶高帽,帽子上垂下来许多丝线,盖住了脸上的表情。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的,挂着许多彩条,在寒风中飞舞。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专卖针头线脑的货郎。

这货郎状若癫狂,且行且吟,声音凄切哀婉。腰上绑了一圈铜铃,走起来叮当乱响。还挂着一面腰鼓,单手打着节奏。

九个小萨满紧随其后,参差起舞,嘴里念念有词。走两步退一步,两脚分得很开,左右跨度比较大,有点像蒙古摔跤之前的晃膀子。

萨满们行走在一排排的坟坑之间。远远望去,坟坑高下错落,却是排列整齐,就像白色斜坡上的黑色点阵。

这是盆奴里山寨西首的陡坡,利于亡者安息。亡者之灵,也将继续守卫着万世繁衍的盆奴里。

三百多位亡者,已经请入坟坑。

每个坟坑之前,都跪着数名老幼妇孺,这是亡者的亲属。亲属以刀割面,血泪一起流下,心里痛,脸上也痛。胡里改风俗,“亲友死,则以刃历额,血泪交下,谓之‘送血泪’。”

同样割面流血的,还有四百多名刚刚回归的青壮勇士,以及留守山寨的不到百名幸存者,一起来为往昔的袍泽送行。

这次留守山寨者,都是老弱兵头。老弱兵头虽然体力有亏,却是久经战阵,劫后余生,富有经验。年轻人在战场上之生存之成长,往往得了这些老油条的恩泽——虽然经常以欺负或者耍弄的形式出现,需要多次吃亏之后方得领悟——不服不行,服了不甘……

没承想,就是这些老油条,为了盆奴里的存续,为了老幼妇孺的生命,顽强杀敌,死战不退,直至损失殆尽。被保护的老幼妇孺,当然也包括青壮勇士的家人。

原来老前辈们,并不是“嘴巴上比较厉害,身子骨就软”。

老前辈们也是幸运的,毕竟把尸骨留在了盆奴里。一百多位青壮勇士,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流血最狠的,却是胡沙虎。

此时胡沙虎正手持一把腰刀,紧跟着萨满的行列。

见到挂着两条貂尾的龌龊时,胡沙虎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头。待得知还有其他活口时,胡沙虎立即就爆炸了,亲自带人把活口押到了葬礼上——也好,就用女真人的鲜血,祭奠近五百位胡里改的勇士吧!

胡里改人和女真人的战争,什么时候留过活口了?你让其他小伙伴怎么看?盆奴里没了血性,忘了世仇,准备和女真人媾和吗?

那个什么阿布卡赫赫,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天天念着阿布卡赫赫,但谁见过活的了?

可今天就特么见着了!

啊不,温迪罕说昨天就见着了——女真人把老弱残兵屠戮殆尽时,阿布卡赫赫乘着闪光发火的巨大“神器”降临。然后,女真人就撤得干干净净……

啊不,也没那么干净。不是还留了十个,不,十一个,嗯,十二个活口吗?待盆奴里精锐返回后,就要里应外合一网打尽了吧?

绕着坟坑转了两圈,胡沙虎就想通了全部的关窍——这个什么“阿布卡赫赫”,就是女真人的奸细!就是第十二个活口!

呵呵,闪光发火的巨大“神器”?萨满不就是专门玩弄烟火的吗?弄出这么大个“神器”也是蛮拼的,还给砍了个乌七八糟,糟践东西啊!敢不敢给弄个砍不坏的……

好么,阿布卡赫赫拯救了盆奴里!

好么,温迪罕率领老弱残兵浴血奋战!

平时不吭不哈的温迪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上当受骗,还是主动参与了阴谋?

胡沙虎率领精锐出征,打得稀里糊涂,损兵折将。温迪罕留守山寨,以老弱之卒建功立业。还真是高下立判!

权利,当真是大过亲情的?!

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温迪罕之谓也!现在确实是盆奴里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却更是盆奴里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还好,女真人不过尔尔。光明正大地硬碰,没人能在老子马前走过三合。重重围困又怎么样,腹背受敌又怎么样?老子杀进去了,老子又杀出来了!

六百精锐,五损其一。但死里逃生的勇士,只听命于老子一人。所有损害盆奴里前途命运的混蛋,老子都要砸碎!

当着你的面,砸得粉碎……

胡沙虎血流满面,两眼通红地盯着萨满的后脑勺,似乎随时都会手起刀落。

头前带队癫狂的萨满头子,只觉得脖颈子阵阵的发凉——“力战得克,吉”——我卜得没错啊!你们力战了没有啊?再说了,你只是让我卜出征,没让我卜山寨啊!

胡里改人出征之前,都要萨满来占卜吉凶的。不过,占卜结果通常是符合酋长之心意的。酋长不想出兵,结果就是“凶无功”。酋长想出兵时,结果当然就是“吉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