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郑夫人齐齐转过头去。

郑夫人好奇道:“谁家小孩跑到这里来找爸爸?”

她这话我都没有听完就已经三两步跨上台阶,虽然腿软得膝盖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差点没站起来,但我还是尽最大的努力冲到了走廊护栏边。

池迁还穿着昨天那件白色的线衫外套,两只手抓着铁栏,踮着脚,仰着头,一叠声地唤:“爸爸,爸爸,你在吗?”

郑夫人跟着凑过来,探头往外看,问:“你儿子?”

我点点头,我努力将这孩子看得清楚一些。他正好站在路灯下,暖黄色的灯光包裹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脸好像瘦了很多,是不是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

天太黑,楼道口这段走廊前正好被一株高大的香樟树挡住了,我能透过疏漏的枝桠遥遥远望他,他却不能看见我。也许是我一直没有回应,他叫着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他却没有离去,反而抱着身子在门前坐了下来。

小小的人在铁门边蜷缩成一团,手臂穿过铁栅间的缝隙环在胸前,就好像童话故事里执拗着守护在洞口的龙。

“你不应他一声?”郑夫人闲闲地靠在一边问。

我看着他,心里揪着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好想抱抱他。

想摸着他的头发,对他说,不怕,我在这里呢。

想见他,想和他一起过以前的生活。

“你真的不应他一声?”郑夫人又问我。

强迫自己用力,拳头在身侧攥起,这次,我终于能够缓缓摇了摇头:“我应了他,他就更不会走了,不应他,他也许自己会放弃。”

现在我还没有把握能出去,就还是别再给池迁不肯走的理由了。如果我能出去,正好能和他好好谈一次,想想看能不能把他说服了,让他好好呆在家里别乱跑。

郑夫人往池迁那儿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我倒觉得,会自己找到这边来的孩子,可没那么容易放弃。”

这个道理我当然知道,我比谁都清楚他有多固执。从上辈子认识他,我就知道他是那种认定了什么事,就一定不会改变主意的人。这种个性能让他成为非常坚韧而有担当的男人,但有的时候又真的让人搞不定。

最终,我还是强迫自己转过了头,我问郑夫人:“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怎样才能从这里出去呢?”

郑夫人用手指绕着输液管,嘿嘿笑了笑说:“其实我刚才就想和你说,我不知道。”

我:“......”

“而且你这副模样——”郑夫人用手点了点我,“出去干什么?找死?”

“他现在有家不回,我实在是......”我叹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抬眼去搜寻小孩的身影,他依旧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头靠在自己的胳膊上,不知道是否睡着了,我低声说,“我想如果我能出去,就能把他送回家去了,现在这时候,谁也没空去管别人家的孩子......”

“你还想带儿子回家?”郑夫人嗤笑一声,“别搞笑了好吗?你从这里出去,和你儿子接触,和别人接触,你是想让自己传染给更多的人是不是?你是不是想把你儿子也传染了一起进来,你们父子俩正好一块儿去见阎王爷?”

“不是的。”我把我的想法给她说了一下,“至少能从这楼里出去,隔着一个门和他多说两句话也好啊。一个人呆在这里,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不知道家人的情况,我真的坐不住。”

“你管好自己吧,别浪费了我家亲爱的卫衡大人的心意。”郑夫人拍拍我的肩,“你也知道,我家亲爱的卫衡大人性子冷,他从来不会刻意和谁说好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为了谁来求人。”

我低下头去。

“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吧,个人有个人的命。”郑夫人伸手在我额头上一摸,然后轻轻搭在我手背,“还发着烧,你别折腾胡闹了,你难道不知道发烧的人剧烈运动很容易晕厥么?出去别吓着你孩子。”

她的手干瘦而布满青筋,指尖冰凉,却奇异地令人感到慰藉,几乎令人无法违抗。

“你回去吧,趁着今天我精神好,帮你去这一层医生的值班室走一趟。如果有人在,我就帮你叫他送你孩子回家。这样的话,你总算可以安心养病了吧?”郑夫人推着我往病房走,自言自语,“这一层的医生不认识我,应该不会被逮住吧......”

脚底板擦着地慢吞吞地往前蹭,我有些本能的不想离开。

忍不住再三回头,靠在门边的那个小小身影在我眼中还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被郑夫人推进房门之后,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仿佛所有力量都抽空了,身体一点点滑坐在地上。

看到池迁,我再没有比这一刻感触更深。

在这个世间,包括我,包括爸妈,身后都还有太多牵挂,我们谁也做不到为了某个人牺牲其他的一切。

而只有池迁,只有他是会不顾一切飞奔到我身边的人。

因为从头到尾,他认定的好像都只有我一个人。

而我刚才所有的大义凛然也都是假话,真正藏在言语背后的理由我没有说。

——想见他。

我只是,只是好想他。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连走到他身边都做不到,只能这样像一块烂抹布一样躺在床上。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总觉得又隐约听见池迁的呼唤,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也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

忍不住把房门开了一条线,居然就看到郑夫人一脸无奈地被两个护士左右押着从面前走过,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我,非常愧疚地对我摊了摊手,用口型说:“我被抓到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