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薛简,请问姑娘芳名?

叫我阿九便可。

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人,却已面目全非。

仇人吗?是的。再见面,只能是仇人。

六人行,五人归。缺了洛羽裳。

千叶回了宅子后,遣退了众人,只留下式九微。他们关着主院厅堂的门谈了许久。他们谈了多久,莫朝云就在门外等了多久。

无匡告诉了她住在哪个房间,可是她惦记今晚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想去睡。

终于,她听到了房门声响,立刻从院中的石凳上站起身。厅堂内幽暖的光透出来,打在一身白衣的少年身上,让人看着格外神往。他扫了一眼院中呆立的莫朝云,看着式九微出门,看着她和式九微心不在焉地说话,然后在她们相谈时灭掉灯烛,回他自己的房间。

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悄悄跟了上来。他没有回头,也不说话,当作不知道。

在他终于要关门前,她急急拦住他的手,咬唇可怜兮兮道:“千叶……”

他不说话,面无表情。他这样,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僵持了片刻,他终于道:“是要怎样?”

“你别生气。”纠结了半晌,她也只能说出口这句话。

“我不生气。”他顿了顿又道:“也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可她却愈加着急。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为什么才一个晚上,他们竟生疏至此。

他什么话也不再对她说,而她因为洛羽裳的事情,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可是她很焦虑,她很着急,她和千叶怎么会变成这样无话可说的局面。

她的手拦在门上,他没办法关门。月光如水洒在她的身上,她蹙着眉,望着他,不肯退却。这是一个执拗的丫头。

“朝云。”他唤了她的名字,她身体一震。

“我要睡了,你这是干什么?”他顿了顿,“要进来?”

她闻言有些窘迫,想要辩驳,却听千叶轻缓道:“这里不是‘迎来客栈’,那只有你我相处的半个月也不会再有。”

莫朝云听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脸色慢慢白了起来。她深呼吸了几下,才嗫嚅道:“我知道今日在四围赌坊,我不信你,你在生我的气……”

千叶缓缓摇了摇头,认真问道:“如果我今夜输掉了洛羽裳呢?”

莫朝云一愣,千叶继续道:“如果你今夜以为的事情都发生了,你会怎样?破坏我的赌局,将我置于险地?还是就此与我反目,从此分道扬镳?”

莫朝云呆呆望着千叶,说不出话来。

千叶不疾不徐道:“朝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你最好明白。你问过我,此行为何带着洛羽裳,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因为她是我的一步棋,她对我有用。今夜没有发生的事情,以后不一定不会发生。你今夜说的话,我并不生气,因为也许某一日,它就会成真,所以你不用道歉。”

“你在骗我……”

“选择很残酷,但是人活着就要不停地选择。舍弃一样,留下一样。”千叶的手包住莫朝云扣在门边的手,徐徐施力,将她的手剥离房门,“你回去想想吧,如果今夜我和洛羽裳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我……”

千叶打断她,“不用现在就回答。但如果你要选我,我现在就可以明白告诉你,以后每时每刻都会遇到今夜这样的煎熬抉择,违背你心中的良知和道义,推翻你曾经的承诺与誓言。即使这样,失去那些你身上很珍贵的品质,你也要留在我身边吗?”

他在她面前慢慢关上房门,“夜还很长,你可以慢慢想清楚。”

关门的最后一刻,他听到她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人活着,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他心底这么想着,口中却道:“你似乎忘记了,我们是在什么地方相遇的。”

魔窟?是啊,她惨淡后退一步,她怎么能忘了那个地方呢?千叶不是她臆想中的正义少侠,他是魔窟冷漠又无情的魔尊。

她在强迫一个无情的魔尊,去做正义少侠才该做的事情。她失落也只是因为,他果断拒绝了,而已。

他虽然委婉,却如此坚定地拒绝了她。留下会痛苦,离开又不舍。

她该怎么办?

一夜因为胡思乱想,而变得格外漫长。夜漏更长,莫朝云瞪着床帐上细密的勾花,怎么都无法安然睡去。她从前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依赖心很重的人,可仅仅因为这段时日里千叶日夜不离的陪伴,现在独自一人,她就已经不习惯至此了吗?习惯一旦养成,果然是可怕的,非常非常可怕。

无法深眠,所以莫朝云很早就起了,但因为睡得不好,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在主院厅堂见到正在喝茶的千叶时,莫朝云怔然愣住。

他倒是一夜好眠,此刻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到泛着光。他原本容貌就极是出众,今日明显刻意整理装扮了,只静静坐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有些想入非非了。

厅堂里并非只有千叶一人,还有一人摇着折扇,和千叶谈笑风生。此人昨夜在四围赌坊还见过,是那位晏公子。

这么早就急赶着上门了,就像盯上了猎物的狼。莫朝云忽然觉得心底堵得很,转瞬又觉得可怕,只一晚,他们住在哪里,就已不是秘密了。

千叶抬眼时,明显也看到了莫朝云,他的视线在莫朝云脸上一扫而过。她还带着昨夜的那张面具,他没有帮她取下来,她也似乎忘记了这回事。她的表情有点木,即使面上不显,那双眼睛却骗不了人。

他唤她,“小云。”

莫朝云愣了下,才走近厅堂。没进去,只在门边,“公子有何吩咐?”

“去准备我的一些衣物,我要去虢华夫人府上小住。”千叶平平淡淡说完,话语中一丝弦外之音的情绪都听不出,可莫朝云却浑身一震。

她快速看了千叶一眼,又不由自主去扫那位晏公子。他打着折扇,面上一派温文,也在默默看着她。

莫朝云只得敛眉答是,无声退下去。走得远了些,碰到了无匡,问了问才知道,在她还在房中纠结时,这位晏公子就已经登门了。来得如此早,似乎很怕千叶会出门般,直接天光微亮,便来堵人。

“就他一人?”

无匡点头,“就他一人。”

那千叶顾忌什么?又不是门口堆满了虢华夫人府的人,若是不想去,直接推了便是。既然千叶答应了,那必是愿意去了。

虽然知道或许对于外间那些关于虢华夫人的流言不可尽信,而且那日她也见到了府中所谓男宠的秘密,但莫名的,她就是不想让千叶和这位夫人有任何瓜葛和牵扯。

她拖延着整理衣服的时间,终于千叶让无匡来催她,“公子说了,你也一起去。”

莫朝云的无精打采瞬间全消,手下动作无声加快,在无匡的微微嗔目中,很快就准备好了。

坐在虢华夫人府派来的马车中,莫朝云依然不敢置信。她和千叶昨夜如此不愉快,她本以为他绝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好颜色。

晨起的薄暮微光透过精致的车窗打在千叶闭目养神的脸上,透出一种让人错不开眼的耀目。

她悄声道:“你今日真好看。”

千叶闭目不语,神色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但她知道他听见了,他没有驳斥她,于是她胆子大起来,试探着伸出手,摸上了千叶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指如此修长好看,她覆上后开始不老实地捏着他精美的骨节。

他还是没有说话,向后抽手,她却立刻用力攥住,不让他躲开。千叶终于睁开眼,他无声盯着莫朝云,不说话,眼神中却透出压迫。

她却不怕他,坦然和他对视着,手也没有松开他,更是握紧他的手,快速起身,转而坐到了他身旁。他身上淡淡好闻的气息透过来,她有些脸红,却鼓起勇气,一不做二不休,松开他的手,转而侧身靠在他怀中,用力抱住了他的腰身。

她的头靠在他怀里后,似乎清醒了过来,也用光了之前所有的勇气和胆量,她不说话,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神情。

“这就是你想了一整夜的结果?”他是低低笑着这么问的,其间却夹杂着嘲讽和戏谑。

“千叶……”

“嗯?”

“你为什么带着我……一起去?”

“留下你,怕你给我惹出更大的事情,所以还是带着你,就近看管吧。”

她没有像平时那么快速辩驳,她沉默着。千叶也不说话,侧头看向窗外。马车停在一条热闹的长街中央,人流拥堵着,而虢华夫人府的人却意外地没有嚣张跋扈地喝骂,而选择了等待,等待那些人流散去。

千叶拨开帘子向外看去,街边有摆摊的小贩在叫卖,他们和主顾讨价还价,一派鲜活热闹。千叶侧头去看骑马跟在马车前不远处的晏公子,他也安然端坐马上,没有急躁没有不耐,似在欣赏这人潮起伏的热闹。

莫朝云搂在他腰间的手摇了摇,千叶收回目光,低头看她,却见她指了指车窗外。距离车极近是个小胡同,胡同口有个小乞丐正在喂一只可怜兮兮却不断摇尾示好的小狗。小狗的鼻子脏兮兮的,小乞丐的手也不干净,他小心翼翼掰着手中的一小块薄饼,小心的姿态仿佛捧在手心里的那块薄饼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爱惜那块薄饼,却将珍惜的那块薄饼分给了小狗。他明显还很饥饿,看着小狗低头吃着薄饼,他忍不住在舔嘴唇。薄饼太小了,小狗太饿了,很快小乞丐的手心已经空无一物。小狗在他蹲着的膝间绕着,哀哀叫着,温润可爱的眼睛盯紧他。

小乞丐却慢慢站起身,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小狗的东西了。他的腿往后退,躲避着小狗的跟扑。忽然间他拔腿就跑,回身的瞬间眼睛里涌出泪光。小狗不死心,哼哼唧唧去追他,不肯放弃。小乞丐跑出一段,发现小狗还跟在身后,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跑得更快,将小狗远远甩在身后。失去了目标,小狗哀哀又茫然地在原地叫着。

或许受尽白眼的流浪小狗明白再也遇不到比小乞丐对它更好的人了,所以它在来来往往的大腿间不死心地穿行,嗅来嗅去寻找那熟悉的味道,它在原地蹲下,低低叫着,希望小乞丐回来,可是他却狠心弃它而去。它不明白,愿意忍饥挨饿将薄饼分给它吃的小乞丐,为什么不要它……它不明白。

莫朝云注目了久久,回神后去看千叶,却发现他还在盯着那只小狗发呆。是的,发呆。他的眼神似乎已经魂游天外,可是莫朝云一看过来,他却立刻就察觉了,回神望了她一眼,随后又愣住。

她在用十分复杂的神情看着他,一瞬不眨。她是个单纯的人,这样复杂的眼神出现在她身上,极度不和谐。

“怎么……”

千叶话没有说完,莫朝云就开口截断了他,“我忽然觉得我很像那只小狗。”

她说这话时,双手抚上了千叶的胸前。话说完,明显感到千叶的身体僵了一瞬,很快,他恢复常态,却不说话。

莫朝云盯着他,不错眼珠,“你说小乞丐为什么要抛下小狗?他不喜欢它吗?小狗不可爱吗?它眼底的希冀小乞丐看不到吗?小狗希望小乞丐能带着它一起走,小乞丐难道真的不懂吗?”

她的语气听着并不激动,但问询连在一起听着,就有了质问的感觉。千叶微微蹙了蹙眉,回视莫朝云,“不过是一只狗而已。”

他避而不谈,莫朝云却不想如他的愿,“对于一个乞丐来说,食物多重要啊,今日有,明日会不会再有就不知道了。可他明明只有那块薄饼,他明明也很饿,为什么还要分给小狗?他给了小狗希望,却又抛下它不闻不问,他难道不明白小狗会难过吗?”

千叶将莫朝云的手从他胸口拽下去,声音平静地道:“他是个乞丐,如你所言自己的温饱性命都保证不了,拿什么养小狗?将薄饼分给小狗,只是一时恻隐,或许明日饿肚子时,就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他选择离开小狗很对,对他、对小狗,都好。”

“可小狗不明白啊,它不明白!”莫朝云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你看到了,小狗很傻,蹲在原地等他!”

“等着等着或许就会遇到新的好心人,那个人有能力带小狗回家,照顾它一辈子。”

莫朝云似乎很气愤,“好心人?你怎么知道小狗会等来好心人?如果那人将小狗带回家,宰了它吃肉,当作下酒菜呢?”

千叶顿了顿,随后淡淡道:“小狗长着腿,可以跑啊。”

莫朝云直直看着他,“你很残忍,你明明知道小狗只想跟着小乞丐,哪怕忍饥挨饿,哪怕一起殒命于街头。”

“你又不是小狗,你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眼底的倔强蒙上了一层模糊,那是悲伤袭来的水雾,在她激动的眼底,徐徐波动。

看着这样的眼神久了,千叶终于还是错开了眼神。他低声道:“小乞丐有很多苦衷,小狗不会懂的。”

她终于忍无可忍,伸手箍住了千叶的脖子和下巴,逼他看着她,“到底是什么苦衷,你说呀!”

他漂亮的唇形动了动,声音淡淡的,“能说出来的,就不是苦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