畿甸,圈头,御舟行在。

十六阿哥从御前出来,外头已经是日映西山,晚霞漫天。他深吸了口气,看着远山近景,只觉得心头思绪繁杂。

圣驾起行之日,曹颙到过园那边,同十六阿哥两个私下见过。

当时曹颙带着几分慵懒,说道:“过去几遭了,也没得空闲逛,这次却是要趁机多赏鉴湖光山色,作几日自在闲人。等十六爷到时,咱们再寻个由子,去趟盛京,听说那边的酸菜锅味道最美,酸菜最是正宗。”

十六阿哥听了还觉得怪异,因为虽说《周礼》上就记载过酸菜,《齐民要术》上也提过用白菜腌渍酸菜的法子,但是酸菜真正走入寻常百姓人家,是在八旗入关后,顺治初年。

没听说酸菜是从盛京兴起的,哪里又提到正宗不正宗。

十六阿哥提出心中疑惑,曹颙这才晓得,酸菜在民间普及的历史不过几十年。

“世事洞明皆学问啊,还当是有多少年的历史。”曹颙这样说道。

十六阿哥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却是摇头,还笑他太过重视口腹之欲。

曹颙听了,装模作样地说道:“十六爷不知,我家恒生说了,吃肉幸福。虽说是童言稚语,却是实在话。这人生一世,可不就是‘吃喝’二字。吃不饱的想着要吃饱,吃饱的想着要吃好。吃好地想着要吃得精巧,吃的精巧的不知道该吃啥好了。”

十六阿哥听了他这番感言,真是哭笑不得了,道:“照孚若这样说来,古往今来,那些英雄才俊留名青史,也是为了‘吃喝’了?”

“‘吃喝’有时。不仅是‘吃喝’。有时,不吃也是吃。吃的是位置,吃的是身份。若是得到想要的位置与身份,那就是吃糠咽菜,他们甘之如饴。若是失魂落魄,怕就是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十六爷您瞧,这不管熬成什么样。最后是不是还是要反应在吃喝上。吃肉幸福兮?吃肉幸福矣!”曹颙甚是惬意地回道。

曹颙这几年,跟小老头似的,忙完这遭忙那遭,难得有这样舒心自在地时候。十六阿哥见了,还颇觉欣慰。看来,这样歇歇也是好事儿,也能让曹颙缓些精气神儿。

因此,十六阿哥就顺着曹颙的话。说起盛京地几种美食来。

两人,一个是内务府总管,一个是皇子阿哥,就这样在畅春园的海子边,却是正经八百地说起民间美食来。

期间,十六阿哥发现有好几个鬼祟的身影。当时他心里还暗笑。他与曹颙在海子边站了小半个时辰,怕是要有不少人胡思乱想了。

没想到才过几日,就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十六阿哥从御前退出来,自是心烦。

虽说晚霞绚丽,春水迤逦,哪里又入得十六阿哥的眼。

他收回视线,随意地往四周扫了扫,却是在远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低头想了想,吩咐身后跟着的太监赵丰。去将那人唤过来。

少一时。那人随着赵丰走了过来,打了个千礼。道:“奴才曹颂见过十六爷,给十六爷请安。”

“嗯,安,起吧!你也随扈?怎么前几日,没见过你?”十六阿哥问道。

曹颂起身,带着几分恭敬道:“回十六爷地话,奴才原本休沐,因外班有几个侍卫染了痢疾,返回京城休养,这边缺人手,京城那边就又过了十几个。”

“原来如此,爷记得,那几个染病的侍卫从半壁店下的船。怨不得如此,你是何时到的?快马从京城追御舟,想来也辛苦了。”十六阿哥点点头,说道。

“都是奴才的本分,不敢当辛苦。原本昨儿早上就到了段村,因御舟已经起锚,沿途骑马相随,下晌才上船。”曹颂躬身回道。

十六阿哥对曹颂摆摆手,道:“无需这般拘谨,当了两年差,你这规矩可学得差不多了。又没有别人在,私下里自在些好。爷刚从御前领了差事,明儿要往热河走一遭,要带几个人过去。你若是缓过乏了,爷就跟侍卫处那边点你。”

曹颂闻言,大喜,忙咧着嘴道:“十六爷,不乏,不乏,愿为十六爷效命!”

“恩。那爷就听阿灵阿说一声,算你一个。你当值去吧,换班后好生歇歇。明儿御舟起行前,咱们就下船。”说完,带着赵丰往船后去了。

曹颂犹自欢喜不已,搓着手,喃喃道:“热河的差事,岂不是要见到哥哥了……”

不过,想到家中有了身子的妻子,他才想起,没有问十六阿哥什么时候回来。

*

热河,淳王府园子,西院。

这里是曹颙夫妇暂住之地,正房五间,两侧各有抱厦三间,后边还有排房。跟来的女眷,就住在此处,倒也算是宽敞。

暮色渐浓,屋子里已经掌灯。

因曹颙不当差地时候,家里就吃三顿饭,所以这边才撤下饭桌。

天慧坐在炕上,面前摆的七七八八的东西,有笔墨纸砚,还有些银制的小碗小筷子。她摸起一物,拿起来放到另外一侧,小嘴里嘀咕着相应的名字:“砚……碗……碟……镇纸……”

曹颙坐在旁边,看女儿忙乎,问初瑜道:“这倒是个认东西的好法子,也顺带着学说话了,你想出来地?”

“是乌恩同七娘两个想出来的,她们两个,倒是能玩到一块去。”初瑜笑着回道:“香草怎么舍得让七娘住到这边?瞧着她是真拿七娘当闺女带了。到了这边。这才多咱功夫,都给缝了好几身衣服了。额驸没见着,七娘今儿终于不再扮假小子了,有点小姑娘的模样。一刻不得闲,甚是淘气。却是不招人厌,到这边才两日,里里外外地。都稀罕她。要是妞妞在就好了,指定能跟她玩一块堆去。”

曹颙笑着听了。刚好天慧拿了筷子叫“笔”,他便将毛笔捡起来,塞进天慧的左手道:“这个是笔,方才的是筷子。筷子是一头粗、一头细,摸着有点凉,那是银子制的。这笔杆子是用竹子制的,摸起来没哪个凉。在一头有着小毛毛,天慧摸摸看。”

天慧顺着曹颙的话,仔细摸了,奶声奶气说道:“是,笔,筷子……”说着,放下手中的东西,冲曹颙声音所在地方向挥着小胳膊。抓了曹颙地胳膊,道:“这,阿爹……”

在天佑他们兄妹三人中,天佑与恒生都称呼曹颙、初瑜为“父亲”、“母亲”,只有天慧这边称呼不一样。

因她是难产而生,身子羸弱。怕不好养活,就学着民间地旧俗,在庙里寄名。稍大些,学话时,初瑜这边也没有叫“母亲”,而是叫“妈妈”。就是怕父母缘薄,寓意寄养在这边,好拉扯之意。

曹颙这边见了,倒是没有什么说法。他原本想要让姑娘叫两声“爸爸”听地,但是毕竟在世人看来。太过怪异。因此只在屋里念叨两次,还是让天慧叫自己“阿爹”。

初瑜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父女两个说话,想到方才丈夫没什么食欲,只用了几口就撂下碗,道:“额驸不是念叨这这边的油酥饽饽啊、碗坨什么美味么,要不然使人去买些当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