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三更,洛烟然来到萧冷儿帐外。萧冷儿昏迷大半夜,此时方睁眼便见烛光摇曳中一道窈窕身影。

吃力支起身子,她呆呆发怔半晌,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洛烟然似算准了她这发呆的时间,便在这一声叹中掀帘进来。两人多日分离,白日相见亦是那样一种光景,心中委实都积压不少心事。但此刻面面相对,反倒各自失了言语。

半晌行至她塌前,洛烟然低低叹道:“我左思右想,总也放心不下,忍不住要来瞧你一瞧。”

“从前你只道问心对着我狠不下心,自月前一战,想必也转变了想法。”拉了她手,萧冷儿笑道,“到了今时今日,最挂念我的人总归是你。”

“不是大哥。”洛烟然摇了摇头。

萧冷儿一怔。

“今日在断崖之下,尤掌门大声嚷着你与大哥出奸计离间武林盟众人。”洛烟然还在摇头,“但我知道,那只是你的主意,与大哥是不相干的。”

萧冷儿微微出神。

与她双手紧握,洛烟然低声道:“大哥待你自是狠心,但他不会利用你,更不会叫旁人伤你。”她说着又要垂下泪来,“你这傻瓜,大哥对你的疼惜你不去瞧,只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牢记他的坏处。你如此不要命的折腾自己,可有为谁想一想?”

到你死之日,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萧冷儿笑一笑:“我若即刻死去,你想问心会如何?”

“你如今可会舍下他就此死去?”洛烟然反问。

萧冷儿笑着摇头:“他一统武林之前,我怎舍得死。”

“我一早知道你是下定决心的了。”洛烟然颤声道,“我从前只道你二人各自聪明,相争不下。直至今日才发现,你二人一旦联手,那是比我念想之中更可怕十倍了。”

沉吟片刻,萧冷儿道:“你信我不信?”

握她手掌,洛烟然坚定道:“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今晚原就没准备回去。”

心中一暖,萧冷儿低低叹息:“我可没想过叫你此时舍了扶雪珞。”

“但我更舍不得你。”她心道,扶雪珞总还有个武林正道为依凭,眼前这人却是弃了天下,再被天下所弃。经白日一场风波,她如今是真真正正一无所有了。

半晌仍自摇头,萧冷儿忽的转了话题,问道:“我们离开之后,余下又发生了什么事?”

“只怕尽在你意料之中。”洛烟然摇头道,“雪珞和我大哥等人自是一心护着你,萧大哥嘴里不饶你,心里还是疼你得紧,我瞧他恨不能一剑刺死尤崇……尤掌门。尤掌门一行人自然针对你,至于秋公子等却是左右为难。后来一番打斗,纵然无甚损伤,但你的目的总算达到了,大家心里是各自生了嫌隙的,谁也看谁不入眼。”

萧冷儿笑着瞟她:“你倒知道我心思得紧。”

洛烟然抿嘴一笑,极尽妍姿美态:“你若想我留在武林盟,有什么要吩咐我做的,只管告诉我。”一句话说得虽轻巧随意,但其中承诺却是至关紧要了,那是寻常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做出的信任与承诺。

把玩她纤指,萧冷儿片刻道:“这些事你为何不对雪珞讲?”

出神良久,洛烟然缓缓道:“每一次你出了事,我总想着,你经历的那些不是常人能承受,你做出的决定,往往也不能为人揣度。我只当自己难以了解,但又仿佛自自然然便了解了。”

“从前你明知或许迟早有一天不敌我大哥,总也要知不可为而为之,只因那是你心中必定要做的事。若非这一条路实在已走到绝境,你经历至此……又怎会退而选了如今这条路。”她看着她,缓之又缓道,“雪珞没有走过你所走的路,便与他说了,他难道能坦然拱手河山?这天下间,今时今日除你之外每个人都会想,为何拱手河山的不是站在自己对面的‘他’?”

悠悠望着烛光,许久萧冷儿叹道:“我明知你心意,却也曾伤你至深。至今时今日,我还能有你这知己,便不枉我这一生。”

犹豫片刻,洛烟然低声道:“自从得知你随大哥等人来了此处,暮云就吵着要来找你,却被大哥给锁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

萧冷儿听得失笑:“我早知那丫头沉不住气,今日在断崖处未见着她,我心中倒也料到三分。”顿一顿叹道,“经历这许多事,云岚比之从前也成熟许多。”

二人回想前尘,各自感慨万千,一时倒失了言语。半晌萧冷儿悠悠道:“你回去对云岚讲,暮云那丫头早被他惯坏了,可不成再这样下去。过完这多事之秋,叫他二人回到江南去,将迟了五年的婚事办上一办,从此安生过日子。”说着话,凝眸看眼前绿意的姑娘秀美无端的容颜,柔声道,“你看似柔弱,其实性子最为坚定。既已守了雪珞这许多年,也不在乎多守候他片刻。他纵然现在还不能立时接受了你,但心里知道你的好,迟早也能完完全全将你放入了心底。”

她说话语态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叫她觉出十分不祥,颤声道:“那你呢?咱们昔日初时,难道不是早已在心底约好、约好……”

“咱们约定的时候,我还没有认识庚桑楚。”她柔和的语调打断她话,“你知道,我的一生,自识得他那一刻起,早已全然改变了。”

她越温柔,她越恐慌。

“这里的事,你们不要再理会了。”萧冷儿续道,“我知道你们为难,帮着谁也不是。既然如此,索性抛开一切走得远远的,如此,我方能放开手脚。”

不断摇着头,洛烟然泪如雨落:“就算你这样说……我们谁也抛不下你。你若出了任何事,我们、我们……”

“你与雪珞,暮云和云岚,大哥和阿姐,我信你们必能互相扶持。”说到此萧冷儿用力一捏她纤手,“我今日言尽于此,烟然,你一向知我,不要让我为难。”

洛烟然只是落泪,泪珠迅疾,纵然无声,也叫人断肠。

一向最怜惜她的萧冷儿,头却已偏向一旁去。她偏头之际,庚桑楚像早已在门外只侯此刻一般,立时掀帘进来。洛烟然心中惊痛,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哀哀恸哭。

面色是全无生机的白,萧冷儿目光只是不看他俩,口中淡淡道:“劳烦大殿下这就帮我送客吧。敌我有别,洛姑娘深夜来访,纵然心下坦然,终不免惹人猜忌。”

洛烟然还想说什么,却已被庚桑楚咬着牙提出帐篷外去——他只怕多留她一刻,便要忍不住请求她永远待在萧冷儿身边。

低低的呜咽声渐远。

萧冷儿仍是那般面无表情斜躺着,但整张脸却早已被泪水打湿。她神色像死一样平静,目中却全是痉挛的痛苦。她早已当自己是个死人了,但昔日众人一起欢笑与共的时光一幕幕自眼前掠过,她恨不能胸腔里的这颗心立时停止了跳动。

庚桑楚再次进帐,看到的便是她这槁木一般的模样。他不言也不语,只陪她对坐,至五更,至天明,直至浑身都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天色大亮,萧冷儿抬眼望他,目中似闪过些异样,半晌淡淡道:“我挂在心头的事都已交代完了,今日便行动罢。”

*

楼心圣界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玉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