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闲卿总是叮嘱门房,不管什么时候,就记得在门口多点一盏灯,因为韩明珠隔三差五就会偷偷地跑回别院,看看他,再看看小夜子。

印象中,韩明珠就是那么一个闲不住的姑娘,从他懂事起,能记得住就是各种闲来无事的折腾,仿佛永远也安静不下来。韩明珠和韩闲卿站在一起,韩明珠永远是那个光彩夺目的,而韩闲卿永远面目模糊。习惯了对人好,人人都会以为理所当然,渐渐的人,不管是长辈还是下人,都不怎么问他意见了。反正说什么,他也只会答,好。

唯独这盏灯,是韩闲卿的坚持。

这一坚持,就坚持了六七年。

“哥,我看得见路,又有随行的小厮,你点着这灯,多浪费。”韩明珠长大了,有了公孙四两的陪伴,自然就瞧不起那盏灯了,那盏灯款式古旧,灯纸都发黄了,挂在那儿明明暗暗地闪烁,鬼火似的,多不吉利。作为一个正常的喜新厌旧的人,她渐渐嫌弃起哥哥这样的做法。

“那会儿,你还小,刚替我去棺材铺上工,天黑了哭着鼻子回来,说再也不去了。那天,我守着你,点着灯,瞪着眼睛看房梁看了一整宿,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夫子那儿交功课,结果被狠狠打了一顿手心板。后来,就干脆在你回来的路上多点一盏灯,就像这样。”发黄的灯纸上,用毛笔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放在寂静黑夜里,灿烂得像个小太阳。可是韩闲卿却从来不会这样笑。

韩闲卿的笑很含蓄,不会像小明珠一样一路“咯咯嗒”,热闹得像个小母鸡。他习惯抿着唇笑,没有过份清晰的笑纹,只见眼眉弯弯,温柔沉静到感人。韩闲卿本来就是个文静少话的孩子,有时候还呆呆的,反应极慢。小明珠跑起来像一阵风,说话也跟连珠炮似的,可是韩闲卿不一样,他总是先想后说,有时候语言还跟不上思维的速度,要停顿半天,才说得清楚。

夫子说,这样沉敛的性子,适合做大官。

韩明珠觉得夫人子说的对,她看来找爹爹募捐的那些官儿,都是这样四平八稳的,说话斯条慢理,多纠缠一会儿都会让人急得上火。

“以后不许做官啊,留着八字胡,走着八字步,一摇一摆地像个螃蟹,不好不好。”小明珠揪着韩闲卿的袖子,揪得那袖口皱巴巴。韩闲卿却不舍得甩开,只抿着唇,看着她,笑得清清浅浅。那种溺爱,与韩老板的溺爱又是有些不同的。

“不做官,又学不会做生意?难道出去摆摊,卖字画?”韩闲卿拿脑袋撞小明珠的额头,他的脑袋硬,总是能把小明珠撞得嗷嗷叫。

“谁让你去摆字画了?我养你啊,你看看,我的钱,有这么多了!我瞒着爹娘省下来的,还有这个一笔大的,我昨天帮人看坟山,赚到的!我很厉害的,养家没问题!”韩明珠将一把皱巴巴的银票甩得哗哗响,小脸色满是自得的光。

“你要是嫁了人,是不是还要多带一辆马车,附赠一个哥哥啊?傻透顶了。”韩闲卿将她的小脑袋推开了,她却主动粘了上来。

“自然是要带的,看在你这么讲义气的份上,嗯,我就不把你嫁出去了。”韩明珠指了指令她头疼的琴棋书画。

一切的孽缘,就从这些斯文玩意儿开始了,韩明珠扮成少年的模样,带一群小厮横行乡里,不时在赌场指点指点江山,赢点小钱回来。她会循着那个画着笑脸的灯,轻车熟路地摸进韩闲卿的书房,两个人沏一壶浓香,掩却了酒香,掩人耳目般偷偷喝酒。喝醉了酒的韩闲卿地吟诗,风花雪月什么都有,韩明珠对那些酸腐玩意没兴趣,可是对韩闲卿醉酒的模样感到特别有意思。

原来酒后乱性也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酒后真性情,倒是不假的。

韩闲卿喝醉了之后喜欢吟诗,韩明珠喝醉了,就喜欢和着韩闲卿的诗意数钱。韩闲卿吟“竹外桃花三两枝”,韩明珠就数“铜板一二三四五”,意外地不协调,却又意外地登对。光看性情,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这两个家伙是孪生兄妹,因为差得太远。

韩闲卿为韩明珠点了十年的灯,包括小夜子消失后,他也习惯在家庙前点上这么一只旧灯笼。他是个念旧的人,韩明珠丢掉不要的东西,他会一件件捡起来,小心地收藏在一个上好的松木箱子里。他的箱子里,有韩明珠打碎的彩陶马,玩腻了的双勾玉佩,生气时咬坏的摇鼓,夏天逼着丫鬟拿棕树叶做成的蚂蚱,第一次写坏的账本,头一回咬牙写的打油诗……很多东西,韩明珠都不记得了,他却还依依不舍。

韩闲卿很腼腆,能够相交的朋友不多,小时候韩明珠去铺面捣乱,他还陪着去,后来韩明珠跟着公孙老板做生意,他就不怎么出门了。就算出趟远门,也只是看看附近的花鸟虫鱼,他对人类,向来没有什么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