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箭齐发。一排排西夏兵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倒了下去,西夏军中登时乱了。

野利遇乞惊道:“有埋伏!”

张岊率麟州宋军冲出!

西夏大军腹背受敌!

鲤鱼从草丛中跳了出来。藏过伏兵的地方藏不了人,接下来的混战很快就会把这片土地犁上几遍。她不敢怠慢,飞快绕开几个战成一团的西夏兵和宋兵,向麟州方向跑去。就算找不到琉璃碧兰,她也得赶回去陪在生命朝不保夕的师父身边。

“西夏贼子,看刀!”一个牌刀手大喝一声,长刀劈来!鲤鱼吓得吞下半声惊叫,连滚带爬避过刀锋。那刀去势甚急,立刻劈开了一个西夏兵的头盔,西夏兵应声而倒。她来不及感慨,前面又冲来数骑,西夏铁鹞子!这一串铁鹞子用铁索固定在了一起,此刻横向拉开,冲向她身后的张岊。

这就是战场,刀光枪影,鲜血飞溅,不断将生命碾落成泥。

没见过战场的人,根本不知道千军万马有多可怕。

她的剑只对付过几个无赖蟊贼,从未在战场上施为。

鲤鱼拔出了佩剑!来不及了,铁鹞子已冲到她面前!那块凡铁击打在精钢铠甲上,只留下一道浅痕。铁马纵跃,撞得她凌空飞起。西夏兵掣出长枪,向她刺去——

一道白影掠来,白秀才一把抓住了刺向她胸口的枪杆。

星辰转,天地静。

鲤鱼望着他玉雕一般的手,望着他沾满血污的白衣,望着他清减许多的侧颜,望着他漆黑如夜的瞳眸。就好像这里还是长江,就好像水仙和鲤鱼还在一起。

白秀才猛然转头,喊道:“快跑!”

她慌乱间连退数步,一转身左脚却绊倒了右脚,重重地摔在尘泥里。

铁马踏来,几乎要踩上她的背。他抓紧缰绳,拼着当胸受了一撞,接连拍出数掌。几骑铁鹞子瞬间没了铁甲,仅着布衣的西夏兵卒大惊失色,拨转马头便逃。

白秀才坐倒在地,百脉沸涌,呛出一口血来。

鲤鱼爬起来,扶住他,伸出小手去擦拭他唇边的血痕,焦急万分地问:“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快告诉我!”

白秀才按着胸口,对她露出一丝笑纹:“不碍事,一时血不归经罢了。”

话音未落,又有一队铁鹞子怒吼着杀来,瞬息已到眼前。

为首的长枪在手,奔雷逝电般一击,白秀才一把抱住鲤鱼,朝旁边滚了几滚,堪堪避过那变化极快的枪尖。白秀才将鲤鱼一推,长身站起,伸手便去捉那钢枪。

铁鹞子之后紧跟着两匹快马,却是那两个西夏萨满。他们紧盯着白秀才,飞快地击打着手鼓,口中念念有词。

白秀才已抓住钢枪,它却不肯化为清水。使枪的西夏将领猛然挥枪,将白秀才挑到半空,一匕首当胸刺去。白秀才足尖在马颈上一点,身子在空中艰难地一折,踢飞了匕首。

鲤鱼一跃而起,长剑当空削下,像一道飞流直下的璀璨银河!她一剑斩断西夏萨满手中小鼓,剑光一折,逼住这两个萨满:“闭嘴!退后!”恐惧之色已从她稚嫩的脸上尽皆褪去。她咬紧了牙,眸中映出惊人的光亮,看得那两个萨满骇然退后。

白秀才惊讶地说:“你是谁家小娘子?”

鲤鱼敞开喉咙高喊:“我是神龙李昀羲!”

千军万马中的重逢,前尘却已远隔千山万水。

白秀才脑中浮现一点模糊的影子,又倏忽而逝。他待要再问什么,那两个萨满突然趴倒在地,化身为两只巨大的黑豹,向鲤鱼喷出火焰。白秀才飞身跃起,将她按伏在地,避过那迅捷无比的一击。火焰将他们身边的草丛都烧成黑色,却不肯熄灭,转瞬间形成了一个火牢,将他们笼罩其中。

白秀才袍袖一挥,兔毛川的水呼啸而起,像一道水龙缠住了火牢,意图将其熄灭。那两个萨满岂肯干休,愈发卖力地喷吐火焰。白秀才冰霜在手,伸手去掰这火做的栏杆。这邪火烧得极其酷烈,将他的手都烫得焦烂。眼看火牢将破,两个萨满又变回了原形。

“敬酒不吃吃罚酒!”萨满之一说着生硬的汉话,眼里闪着阴沉的光,“那就尝尝活埋的滋味吧!”

火牢焰光大盛,又骤然熄灭。白秀才和鲤鱼站了起来,发现身边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鲤鱼摸摸周围,发现尽是潮湿的土石。白秀才也摸到了:“那两个妖人,把我们埋了!”他摸着山壁上的刻画,努力辨认着:“他们一定是用了替身术,预先把两个小木人埋在山下,好做法把我和子文换进来,却不想连累了你!”

鲤鱼抬起头,声音温柔凄清:“你还记得我么?”

白秀才转过头来。他看不见鲤鱼的表情,却发觉她快要哭了。“小娘子,怎么了?”

在这个黑暗逼仄的地方,鲤鱼伸臂抱紧了他,眼泪润湿了他的衣衫。她小声地说:“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你不记得我了……”

他整颗心都酸涩了起来,暗道:这小女儿家,是把我认成她的亲人,她的兄长,甚至青梅竹马的小郎君了罢?逢此乱世,她却孤身一人陷于兵阵之中,却不知她的亲人,她的兄长,她青梅竹马的小郎君,如今去了哪里?

他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好孩子,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乱啦。”

鲤鱼哽咽道:“如果我们再也出不去了,该怎么办?”

白秀才微笑:“说什么孩子话!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他举起右手,托住头顶的山岩,掌心放出红光,山腹中的水脉在红光照射下历历可见,宛如黑暗天空中的数条银河。他驱动水流,反复冲击土石薄弱之处。不多时,顶上传来了遥远的隆隆声,泥水顺着裂隙流下,冲得他们一身是水。“也许快了。”白秀才喃喃说着。

这时,他们脚下突然动摇起来,整个大地竟向一边倾斜。

鲤鱼吓得抱紧了他的腰:“是不是这山要倒了?”

白秀才抿唇不答。

他们面前的岩壁猛然向上抬起,光亮冲入其中。谢子文站在巨岩之下,双手将它托住,咬着牙,胳膊都在发抖:“快!”

白秀才一把抱起鲤鱼,疾冲出去。

他们刚见天日,身后便是轰然一声巨响。谢子文踉跄一步,从尘烟里跑出来,咳嗽着骂道:“水货,你英雄救美不成,倒让人埋进去了,还行不行了!”

白秀才却真正吃惊了:“老土,真想不到,你连一座山都举得起来!”

谢子文瞪他一眼:“还不是急的!再叫我举一次,可不成啦!”

山外就站着那两个萨满,神色不善地看着他们。

谢子文指着兔毛川上溃散的西夏大军,冷笑:“大局已定,连所谓的‘铁鹞子’都在逃命了,你们还管我们做什么?这场仗,天命在大宋这边。”

旷野之上,是满地的死尸,大半都穿着西夏的衣服。虎翼军像狼驱羊一样,驱赶着溃逃的西夏兵。他们慌不择路,互相踩踏,又有更多的同袍丧于自己人之手……

两个萨满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元昊还会卷土重来的。”谢子文望着远处有序撤退的西夏军说,“拉木措在他身边,不会有事。”

白秀才低头对鲤鱼道:“西夏人走了。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鲤鱼垂头道:“我还没有找到药……我师父快死了,只有水边生长的琉璃碧兰能救他,我本是来这里采药的。”

“那是什么?”

鲤鱼道:“是一种琉璃一样清澈透明的花。”

白秀才沉吟道:“我也算博览群书,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花。”

鲤鱼的泪激涌出来:“大骗子,千年老不死是个大骗子。”

白秀才大步走到水边,双手掬水,起身时手里多了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他将冰花轻轻放在鲤鱼手心里:“回家吧。万物有终,世事无常。”

鲤鱼的泪水滴落在这朵冰花上。她突然抓住白秀才的手臂,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白秀才猝不及防,痛叫一声,将手上窜起的红光逼了回去。

鲤鱼悲怒交加地喊了声:“让你不记得我!”她后退数步,突然转身就跑。

白秀才怔愣半晌,望向谢子文。

谢子文摇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哪。给我看看,咬得厉害不?”

鲤鱼细密的牙齿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白秀才按捺住胸中怪异的感觉,说:“子文,我今日分明第一次与她相见,却觉得与她早就相识。看着她哭,我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忽道:“难道是……”

谢子文也是“啊呀”一声:“这小丫头,一身的水泽之气,难道……”

白秀才奔出去,对着鲤鱼离去的方向大喊:“鱼儿——鱼儿——是你吗——”

那抹红影已经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萨满教拜火,拜山,拜日月星辰、风雨雷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