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檀心嘴角一抽,她万万低估了戚无邪在力求乖张极致,特立独行,极尽人事这方面铺张造势能力。

花船头前的船板上,有俩人举着两面厚实的大木牌,上头是烫金的大“囍”字,这倒正常,可令人奇怪的是上的东西,只见那左边的一块牌上,俨然粘着一张纸,那宣纸被风吹得啪啪直响,上头似乎还写着那么不大不小的四个字儿……

姜檀心眯了眯眼,挪上去了几步,待她看清上头大字时,如当头一棒,不禁怒上心头,气盈肺腑,那耻辱的“任凭差遣”,那诡诈的出千之赌,他竟还好意思这般公之于众?!

眸色霍然,她沿着池边来回踱步,焦急着盼着花船早些靠岸,她好上去将那该死的卖身契扯下来!

自个儿心思自个儿知,她不知她的这番动作,落入别人的眼中是另外一番意思:人都以为是她心痒难耐,着急着想要见对食的新郎官儿,急得背手踱步,就差跳进池子里游过去了!

众人不由偷偷捂着嘴,扭头忍笑。

忍笑之声,如火烧浇油,她暗自发拧:这笔账她定要戚无邪来偿!

行至一半,那花船似乎是停了下来,它的周身让河灯包围着,明光熠熠,璀然生辉…… 正在此时,船仓里头突然明光暗下,灰淡一片,只有船壁上的夜明珠还幽幽发着光,照出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形轮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天上一个绚烂,水中一波彩漪,这个人像是从星河的尽头缓步走来,踩着点点游移的红烛冥光,像极了地狱之底升起的幽冥鬼魅之光,水汽薄雾勾勒他的身姿,披星戴月,地府冥烟,他就是迫临人世的九重妖王。

徐步走上船头,戚无邪并未停下脚步,他从一块斜着插入水中的木板上走下,一脚踏进了池水之中!

众人诧异,戚无邪是人是鬼?为何可以在水面上行走,如履平地?

随着他的脚步,池水涟漪一圈一圈晕开,他的脚下是一只一只浮在水面的青瓷漆盘,由暗卫潜在水下托举着,便这样一路拼去,成了一道供他行走的水上之桥!

姜檀心发现了端倪,但是她仍然诧异于他的行事做派,这样的安排确实惹目慑人,妖媚诡异,让他好似鬼魅一样踏波而来,可终究又有什么意义呢?

叹笑一声,她摇了摇头,或许意义两个字,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

“姜檀心,可见过本座的聘礼了?”

音至人到,戚无邪已然走到了她的跟前,一股独有的冷香透肤而出,血色红袍比艳相对,让周遭的一切霎时黯然失色,灰黑颓败,仿佛天地间,唯有这两抹惹眼的红色立存。

姜檀心抬眸促狭一笑:“多少黄金,多少白银?我姜檀心在督公心里究竟值多少钱,我还是挺想知道的”

四目相对,眸光溢彩,今日和他这样面对面说话,比平日里多了一丝别样的心悸。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

戚无邪的三十二抬大方轿,再次出现在了姜檀心的面前,乌银戗金丝饰车辕,金黄万字云头泥帷子镶着一圈红呢,偌大的囍字贴在了方轿的至前头,里头原先的单人座卧榻也已经换成了两个人的,另有五子登科、各色甜点分摆在漆红的长云纹案桌之上。

三十二轿夫齐齐跪下唱念相迎:“请二位新人上轿……从此平步云端,白首相偎,永不分离!”

嗤笑一声,姜檀心斜睇了他一眼,挪揄道:“这唱词也是督公教得?”

“自然不是,若是本座教了,他们只会说:生同寝,死同穴,上穷碧落下黄泉”

“……”

勾起邪魅笑意,戚无邪揽上她的腰身,将她推上了轿舆:“走吧,唱念做打,粉黛油画,本座定下的好戏快要开唱,且只等你我到场了。”

“何戏?”

“狸猫换太子”

戚无邪寡情一笑,奸险之意述不能表,姜檀心有些心领神会,却仍是满肚子疑惑不解,可她有了隐隐的期盼,期盼着这场好戏,期盼着戚无邪要给她的大婚聘礼。

婚轿一路抬出了皇宫,沿着河道一路绕过了皇城一大圈,所有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了,他们趴在鳞次栉比的房屋窗口,有的甚至站在了乌瓦房脊上,他们拥挤在三十二台大花轿经过的道路边,探首探脑,争抢着只为一个有利的地形位置,可以一饱眼福。

相比街道的喧天热闹,正门大街的珍玩斋可谓门可罗雀,生意惨淡,大半天了连一只鬼都没有。

掌柜刘南得伏在案上托腮叹气,三个活计,两个偷溜出去看热闹了,只剩下一个老实人勤勤恳恳的擦着货架上的青瓷花瓶。

“我说二奎啊,你这花瓶一天擦个三遍不累啊?人过来买的是古董,最好是沾着土味,刚才泥地里起出来的才好,你擦得锃亮的谁还买啊?别擦了别擦了,过来陪我聊天,最近他娘的奇了,怪事儿这么多!”

哦了一声,二奎摸了摸有些饿的肚子,放下麻布,托着小马扎坐到了刘南跟前:“掌柜得你说的是戚督公和姜公公的婚事?”

呸了一声,刘南小眼睛一眯,轻蔑道:“谁有空管他们这一档子对食的破事儿,我说的是东家的事,好端端的贼偷了东西到现在还没找回来,真是小人作祟,走了背字儿!”

二奎挠了挠后脑勺,迷茫道:“是户部大印么!”

啪一声,已叫刘南一巴掌盖住了嘴,他偷瞄了瞄外头,恶狠狠道:“小声点,怎么跟棉裤腰似得,啥事都往外头蹦?”

珍宝斋是陆宣澈的私产,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毕竟是朝廷里的大官,明目张胆的做生意影响不好,所以他只是暗地里投了钱,请了刘南过来张罗操持,自己则做背后的东家,赚一笔外快。

因为想着那偷印的贼恐怕会去当铺典当,或者干脆来古董铺子走私货,所以陆宣澈特地跟刘南打过招呼,只要见着可疑的人,立即请兵拿下。

“吁——”的一声喝马声响起,刘南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落拓大汉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他生得十分粗犷,胡子拉碴,四方宽脸,一只眼睛似乎是被鸟儿给啄瞎了,只用一块儿黑布包着,绑在了后脑瓜子上。

寻思有客,又见其背着个红色包袱,风尘仆仆的,靴子边缘都是泥屑,怕是土夫子过来出货了,刘南赶紧迎了出去:

“小兄弟打哪儿来?进来歇歇脚,咱这里店面大,再大的菩萨也能供着”

这话里有话,可独眼大汉听明白了,他哈哈大笑道:“东家想必想错了,咱不是刨土的人,不过这东西也不干净,你收我就打开让你瞧,不收我就换个地儿,先瞧货门都没有,话摆在这,您自个儿掂量”

有些为难的搓了搓手,这汉子恐怕不好忽悠,刘南一捶手,痛快道:“好!看货,里边请!”

到了铺子里头,大汉打开了那个红色包袱,里头的东西真叫刘南傻眼了……

他娘的,竟然是户部大印!

因为刘南算的一手好账,有时候替陆东家做假账、洗黑钱的时候也见过这个户部大印,所以只一眼他就认了出来!

他奶奶的,竟然还是用夫人的肚兜包了起来的,这大汉就是贼!

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不动声色,刘南朝他嘿嘿笑了两声,故作高声道:“这个东西嘛,论材质也值不了几个钱……”

“废话,老子知道料子不值钱,可这玩意值钱,就看你们怎么卖了,卖给谁”

“那小兄弟要价钱多少?”

刘南站起了身,伸出了手握上了大汉的手,他宽大的袖子挡住了底下的手势,在袖口里大汉比划出三个手指后挑了挑眉:“如何?”

摇了摇头,刘南只伸出一只手指,笑言道:“这东西买家不好找,又是个风险活,我敢打赌,除了我家,没有别的铺子敢收”

并没有握手成交,大汉鼻下冷哼一声:“你们奸商都是这么说,我就不信了,我先去别家问,若人不收也罢了,收了我定要掀了你的招牌”

还遇上一个暴脾气的,刘南擦了擦手心的冷汗,笑着迎上:“别介别介,有话好好说,也不是不能商量,这样吧,这么大的出路我得问问东家,您要不现在这里喝口茶?我进去问问?”

“快去快去”

暂且稳住了大汉,刘南拉着二奎进了后院,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对着二奎说:“快快,快从后门走,去西山健锐营请马公子搬兵来抓贼!”

“掌柜,为什么不直接报官府啊,西山那么远……”

“笨蛋!能让官府知道陆东家把户部官印给丢了么?马公子是自己人,你快去就是了,自个儿学得聪明一点,快去!”

只能去搬西山的救兵还有一个不为外人道的原因。就是户部这些年的走账细目,其实陆宣澈都放在了珍宝斋!

包括马嵩党人受贿贪污来的金银记项,当然也有大把大把孝敬东宫的款项出入,这样的一份罪证跟古董店的账本累在一起,没有人能找得到。

事情就是这样,虽然账本被刘南藏得十分隐蔽,但还是经不起官兵刨地三尺的搜查,请了官府的人过来准有些贪财的小人要借机搜刮一些金银充入私囊,真的损失点钱财其实也没什么,就怕让人搜到了那些账本,那可就是毁天灭地的大事了!

刘南不敢冒这个险,所以只让二奎去西山请帮手。

“知道了”

二奎甩开胳膊腿,连马都忘记雇了,就这么一路跑着出了城,往西山健锐营而去。

健锐营中军大营外,刚升迁为健锐营守备的方小斌正和几个下级军官比划拳脚,他舞着一把钢刀,水泼不进,寒光耀眼,引来士兵的阵阵叫好声。

就在这时候,一个兵丁跑了进来,对他说:“方守备,有个珍宝斋的伙计等在营门口,说是要找马都统”

收了刀势,方小斌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不大在意的问道:“珍宝斋?有什么事,不知道今儿衙门都不办公了,全去皇宫里吃戚公公的婚宴去了?”

小兵定嘿嘿一笑道:“说是陆大人的亲属,求咱们健锐营出兵上珍宝斋捉贼去”

嘿得一声笑,方小斌插着腰,把手里的长柄钢刀往刀架子上一戳,挥了挥手道:“让他进来”

“官爷,官爷,快一点,快一点,珍宝斋来贼了,快点点兵随我一起去,晚了就叫他给跑啦”二奎胸无块垒,肚肠又是直通向下的,他一进健锐营,便嚷嚷开了。

“抓贼是官府的事,怎么跑来健锐营请兵?珍宝斋何许地也,它进贼关我什么事?”方小斌优哉游哉的寻了一处位儿坐下。

“你什么都不懂,我要见马公子,要么就点兵随我走,不然等我见了他,有你好果子吃!”

方小斌笑意满盈,眨巴眨巴眼看了他半饷,遂即拍了拍大腿,打了个响指:“兄弟们,集合啦!”

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健锐营的兵丁集合起来,方小斌整了整衣服,扣上官帽,大摇大摆的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训话,说得其实也无非是,咱们都是有素质的健锐营,不能跟官府的皂隶一般,抓贼的时候手脚那么不干净,咱们是去抓贼的,不是去当贼的,不可以擅动群众一针一线,杀贼要英勇要无畏,回来再论功欣赏之类的话……

终于等他讲完,二奎屎都要急出来了。

训完话,方小斌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上前一步,给这个士兵整理整理衣领,给那个紧了紧腰带,像个老妈子一样巡视完毕之后……正当二奎兴奋的以为终于要出发的时候,方小斌又气势万钧的喊一句:“报数!”

险些绝倒,二奎已经快哭了:“官爷,报什么数啊,有多少人咱带多少人不成么?”

方小斌斜了他一眼,悠悠道:“你急什么,这是咱们这儿的规矩,多少个弟兄去,我得心里清楚,要不回来怎么分赏?没去的回头跟我说去了,我难不成也赏,做头儿的得公平,来啊,报数!”

二奎急得跳脚,等兵丁们报完么数,发现少了一个人,方小斌很生气,他粗着嗓子吼了一句:“怎么少了一个啊,我当守备这才第二天,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懒了?快给我找来!”

“你!官爷啊……等找来古董店就被人搬空了呀,少一个就少一个,你到底是帮我们还是帮那个贼啊!”

“这样啊,那好吧,别找了,咱们准备出发了,瞧把这大兄弟急的满眼泪花的”方小斌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肩。

“好了,弟兄们,现在把刀给老子擦擦亮,把精神头子拿出来,绝不能让人小瞧咱们健锐营的人,绝不能给马都统丢人,对于这次抓贼有没有信心呐?”

在方小斌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二奎已然奔溃了……

等带着兵赶到珍宝斋的时候,天早已擦黑,花轿抬进了东厂,看热闹的人也大多散了回家吃饭,宫里头有宫里头的喜宴,家里头有家里头的家常便饭,说破天的惊诧事儿,都赶不及吃饭来得重要。

方小斌大摇大摆的走进珍宝斋,看见鲁西依旧坐在大堂的座位上,喝着早已凉透的茶,方小斌朝他抛了一记“看我的”的眼风,清了清喉咙,大声喊了一句:“来人啊,把这个贼,给我拿下!”

刘南本躲在后堂求爹爹告奶奶,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但凡有名有姓的,他都求了一遍,终于把救兵给求来了,可来得这个人特脸儿生,让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鲁西动也不动的乖乖束手就擒,方小斌低头看了看地上五花大绑的他,冷声问道:“贼赃呢?”

鲁西抬头答了一句:“在里头,被掌柜的收起来了”

这话一出,刘南慌了神,急急忙忙从里头出来,他手里捧着户部大印,双眼瞪的老大:“贼赃在这,贼赃在这!”

方小斌伸手接过,默默看了一眼,嗤笑一声,平摊在手心又问了一句:“是这个么?”

鲁西露齿笑了笑:“不是,小的哪敢偷这个,偷得是一块和田玉”

方小斌掏了掏耳朵,回过神同身后的兵丁们道:“都听清楚了么?一块和田玉,小零小件的给我找仔细了,搜!”

刘南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伸着胳膊拦在了过堂口,他狠了脸面阴沉沉道:“谁敢!后头是民宅,谁借你们的胆子私闯?”

拨开挡在身前的兵丁,方小斌叉腰站在他跟前,皮笑肉不笑:“我说这位老兄,是你的伙计火急火燎的请我们出来抓贼的,捉贼就得见赃,人都坦白了,只偷了一块儿和田玉,您这是要硬栽赃?”

“随你怎么说,反正不准搜,就是不准搜!”

“呀呀呸的,来人,给我绑了,妨碍公务,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守备,绑去哪里?”

“后面扔着,爷还有话问他!”

“……”

后堂门一锁,四壁无声,被绑成一团麻花的刘南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独眼大汉和这尊不知怎么请来邪菩萨。

“你们两个是一伙儿的!”

“你他娘的才看出来啊,忒笨了,陆宣澈怎么找了你这么条看门狗啊,说罢,账本在哪儿啊?”

咬了咬牙,刘南心一横,头一撇:“全在柜台上,这几年都有,官爷要查小店的账尽情随意!”

“啪”

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方小斌半蹲下身子,捏上了他的下巴:“别跟爷装二傻,什么账本,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个粗人,也只会抽人嘴巴子,这位爷就不一样了,知道他哪儿出来的么?”

“哼,一丘之貉,匹夫而已!”